嶽不群哼了一聲,說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就算鬥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何以貪生怕死,反和他結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終無法掙紮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又有什麼法子?難道他鬥我不過,便拔劍自殺?”
嶽不群道:“在我麵前,也有你說話的餘地?”向令狐衝道:“去將他殺了!”
嶽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人爭鬥?”
嶽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傷?你擔什麼心,明擺著我在這裏,豈能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令狐衝狡譎多智,生平嫉惡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那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鬥力不勝,便欲鬥智,眼見田伯光身受重傷,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說令狐衝和這淫賊結交,倒也並不真怒,隻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傷之餘,縱然能與令狐衝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的一劍。
不料令狐衝卻道:“師父,這位田兄已答允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汙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
嶽不群厲聲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也講什麼言而有信,言而無信?他這把刀下,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這種人不殺,我輩學武,所為何來?珊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嶽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將劍柄向令狐衝遞去。
令狐衝好生為難,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麼一握手,已算結交為友,何況他確已答應改過遷善,這人過去為非作歹,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從嶽靈珊手中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幾步,假裝重傷之餘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撲出去,噗的一聲,長劍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
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不禁都驚呼出聲。儀琳和嶽靈珊同時向他奔去。儀琳隻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眾向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心? 嶽靈珊卻奔到了令狐衝身旁,叫道:“大師哥,你怎麼了?”令狐衝閉目不答。嶽靈珊握住劍柄,拔起長劍,創口中鮮血直噴。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令狐衝腿上創口,一抬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嶽靈珊心頭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她提劍站起,道:“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嶽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田伯光淫賊之名,天下皆知,將來江湖傳言,都說田伯光死於嶽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什麼強奸行暴之類的言語。嶽靈珊聽父親這般說,當即將劍柄遞過。
嶽不群卻不接劍,右袖一拂,裹住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隻鞋子在手。但見嶽不群袖力揮出,一柄長劍向著十餘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隻鞋子也分從左右激飛而出。
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隻僧鞋竟後發先至,更兜了轉來,搶在頭裏,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硬生生拖轉長劍,又飛出數丈,這才力盡,插在地下。兩隻僧鞋兀自掛在劍柄之上,隨著劍身搖晃不已。
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大耗內力,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麵前兩尺之處落下,嚇他一大跳, 唉!你和尚爹爹這一回丟臉之極,難為情死了。”
儀琳見嶽不群臉色不善,低聲道:“爹,別說啦。”快步過去,在劍柄上取下兩隻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道令狐衝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倘若將劍交還給嶽靈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是傷了令狐衝之心?
嶽不群以袖功揮出長劍,滿擬將田伯光一劍穿心而過,萬不料不戒和尚這兩隻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勁力又巧妙異常。這和尚大叫大嚷,對小尼姑自稱爹爹,叫令狐衝為女婿,胡言亂語,顯是個瘋僧,但武功可當真了得,他還說適才給令狐衝治傷,大耗內力,若非如此,豈不更加厲害?雖然自己適才這衣袖一拂之中未使上紫霞神功,否則未必便輸於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中,怎能再試?他雙手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大師既一意回護這個惡賊,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
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即雙手橫捧長劍,走到嶽靈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嶽靈珊哼的一聲,抓住劍柄,眼睛瞧也不瞧,順手嚓的一聲,便即還劍入鞘,手法乾淨利落之極。
不戒和尚嗬嗬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轉頭向令狐衝道:“小女婿兒,這就走罷。你師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塊兒,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衝道:“大師愛開玩笑,隻是這等言語有損恒山、華山兩派令譽,還請住口。”不戒愕然道:“什麼?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衝正色道:“大師相救之德,令狐衝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恒山派門規精嚴,大師再說這等無聊笑話,定閑、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不戒搔頭道:“琳兒,你……你……你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麼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麼?”
儀琳雙手掩麵,叫道:“爹,別說啦,別說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什麼幹係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向山下疾奔而去。
不戒和尚更加摸不著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見不到他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小尼姑的心事,當真猜想不透。”眼見女兒越奔越遠,當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撐著站起,向令狐衝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轉過身來,踉蹌下山。
嶽不群待田伯光去遠,才道:“衝兒,你對這惡賊倒挺有義氣啊,寧可自刺一劍,也不肯殺他。”令狐衝臉有慚色,知師父目光銳利,適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隻得低頭道:“師父,此人行止雖十分不端,但一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二來他曾數次將弟子製住,卻始終留情不殺。”嶽不群冷笑道:“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你一生之中,苦頭有得吃了。”
他對這個大弟子一向鍾愛,見他居然重傷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歡喜,剛才他假裝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詐,隻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嶽不群知之已稔,也不深究,再加令狐衝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對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書呢?”
令狐衝見師父和師妹去而複返,便知盜書事發,師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求之不得,說道:“在六師弟那裏。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師父請勿怪責。但未奉師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神功,更是隻字不敢入眼。”
嶽不群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你,隻是本門麵臨大事,時機緊迫,無暇從容指點,但若任你自習,隻怕誤入歧途,反有不測之禍。”頓了一頓,續道:“那不戒和尚瘋瘋顛顛,內功倒什高明,是他給你化解了身體內的六道邪氣麼?現下覺得怎樣?”令狐衝道:“弟子體內煩惡盡消,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除去了,不過周身沒半點力氣。”嶽不群道:“重傷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師的救命之恩,咱們該當圖報才是。”令狐衝應道:“是。”
嶽不群回上華山,一直擔心遇上桃穀六仙,此刻不見他們蹤跡,心下稍定,但也不願多所逗留,道:“咱們會齊大有,一齊去嵩山罷。衝兒,你能不能長途跋涉?”令狐衝大喜,連聲道:“能,能,能!”
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外。嶽靈珊快步在前,推門進內,突然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中充滿了驚怖。
嶽不群和令狐衝同時搶上,向內望時,隻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動。令狐衝笑道:“師妹勿驚,是我點倒他的。”嶽靈珊道:“倒嚇了我一跳,幹麼點倒了六猴兒?”令狐衝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念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我阻止不住,隻好點倒了他,他怎麼……”
突然之間,嶽不群“咦”的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鼻息,又搭了搭他脈搏,驚道:“他怎麼……怎麼會死了?衝兒,你點了他什麼穴道?”
令狐衝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暈去,顫聲道:“我……我……”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觸手冰冷,已然死去多時,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六……六師弟,你當真死了?”嶽不群道:“書呢?”
令狐衝淚眼模糊的瞧出來,不見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屍身的懷裏一搜,並無影蹤,說道:“弟子點倒他時,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在桌上,怎麼會不見了?”
嶽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找尋,卻那裏有紫霞秘笈的蹤跡?
這是華山派內功的無上典籍,突然失蹤,嶽不群如何不急?他細查陸大有屍身,並無一處致命的傷痕,再在小舍前後與屋頂踏勘一遍,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尋思:“既無外人來過,那決不是桃穀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厲聲問道:“衝兒,你到底點的是什麼穴道?”
令狐衝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麵前,道:“弟子生怕重傷之餘,手上無力,是以點的是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一探手,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
嶽不群伸指彈出,長劍遠遠飛開,說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那裏去了?”
令狐衝心下一片冰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說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弟子說什麼也要追尋回來,一頁不缺,歸還師父。”
嶽不群心亂如麻,說道:“要是給人抄錄了,或是背熟了,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是獨得之秘了。”他頓了一頓,溫言說道:“衝兒,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備你便是。”
令狐衝呆呆的瞧著陸大有的屍身,大聲道:“師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如仍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掌打死便是。”
嶽不群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來交好,當然不是故意殺他。那麼這部秘笈,到底是誰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出神。
嶽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盼望治好大師哥的內傷,那知道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師哥性命。女兒……女兒說什麼也要去找回秘笈。”
嶽不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細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也沒見到半點可疑的線索。嶽不群對女兒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之外,向誰也不能提及。咱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
令狐衝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孔,忍不住又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那知我一個失手,竟會將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不會送了他性命,莫非因我體內有了桃穀六仙的邪門真氣,指力便即異乎尋常麼?就算如此,那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蹺,當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起疑,辯白也是無用,說什麼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他拭了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屍體,直累得全身大汗,氣喘不已,還是嶽靈珊在旁相助,才安葬完畢。
三人來到白馬廟,嶽夫人見令狐衝性命無礙,隨伴前來,自不勝之喜。嶽不群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嶽夫人又淒然下淚。紫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已殊不相幹。可是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為人隨和,一旦慘亡,自是傷心難過。眾弟子不明緣由,但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神色鬱鬱,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嶽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嶽夫人和嶽靈珊乘坐,另一輛由令狐衝躺臥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
這日行至韋林鎮,天已將黑,鎮上隻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有女眷,借宿不便。嶽不群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麵鎮上再說。”那知行不到三裏路,嶽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沒法再走。嶽夫人和嶽靈珊隻得從車中出來步行。
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們過去借宿可好?”嶽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嶽不群道:“戴子,你過去問一聲,倘若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求。”施戴子應了,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遠叫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和尚。”眾人大喜。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
嶽不群、嶽夫人等到得廟外時,隻見東方天邊烏雲一層層的堆將上來,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嶽夫人道:“幸好這裏有座破廟,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麵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嚐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
嶽不群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鋪蓋,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隻打得瓦上唰唰直響。
那破廟到處漏水,眾人鋪蓋也不打開了,各尋乾燥之地而坐。梁發、高根明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嶽夫人道:“今年春雷響得好早,隻怕年成不好。”
令狐衝在殿角中倚著鍾架而坐,望著簷頭雨水傾倒下來,宛似一張水簾,心想:“倘若六師弟健在,大家有說有笑,那就開心得多了。”心下不禁悲傷。
這一路上他極少和嶽靈珊說話,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遠遠的,心中常想:“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盜了紫霞秘笈來給我治傷,足見對我情義深厚。我隻盼她一生快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後,便自刎以謝六師弟,豈可再去招惹於她?她和林師弟正是一對璧人,但願她將我忘得乾乾淨淨,我死之後,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心中雖這麼想,可是每當見到她和林平之並肩同行、娓娓而談之際,胸中總是酸楚難當。
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眼見嶽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幫著燒水做飯,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這情景他二人隻道旁人全沒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從沒逃過令狐衝的眼去。他二人相對一笑,令狐衝心中便一陣難受,想要轉過了頭不看,但每逢嶽靈珊走過,他的眼光總又情不自禁的向她跟了過去。
用過晚飯後,各人分別睡臥。那雨一陣大,一陣小,始終不止,令狐衝既煩亂,又傷心,一時難以入睡,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東南方傳來一片馬蹄聲,約有十餘騎,沿著大道馳來。令狐衝一凜:“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馳?難道是衝著我們來麼?”他坐起身來,隻聽嶽不群低聲喝道:“大家別作聲。”過不多時,那十餘騎在廟外奔了過去。這時華山派諸人已全都醒轉,各人手按劍柄防敵,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漸漸遠去,各人鬆了口氣,正欲重行臥倒, 卻聽得馬蹄聲又兜了轉來。十餘騎馬來到廟外,一齊停住。
隻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華山派嶽先生在廟裏麼?咱們有事請教。”
令狐衝是本門大弟子,向來由他出麵應付外人,當即走到門邊,打開廟門,說道:“夤夜之際,那一路朋友過訪?”望眼過去,但見廟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燈,齊往令狐衝臉上照來。
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迎麵照來,不免耀眼生花,此舉極是無禮,隻這麼一照,已顯得來人充滿了敵意。令狐衝睜大了眼,卻見來人個個頭上戴了黑布罩子,隻露出一對眼睛,心中一動:“這些人若不是跟我們相識,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隻聽左首一人說道:“請嶽不群嶽先生出見。”
令狐衝道:“閣下何人?請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師長稟報。”那人道:“我們是何人,你也不必多問。你去跟你師父說,聽說華山派得到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要想借來一觀。”令狐衝氣往上衝,說道:“華山派自有本門武功,要別人的劍譜何用?別說我們沒得到,就算得到了,閣下如此無禮強索,還將華山派放在眼裏麼?”
那人哈哈大笑,其餘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笑聲從曠野中遠遠傳了開去,聲音洪亮,顯然每一個人都內功不弱。令狐衝暗暗吃驚:“今晚又遇上了勁敵,這一十五個人看來人人都是好手,卻不知是什麼來頭?”
眾人大笑聲中,一人朗聲說道:“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華山派門下。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嶽先生劍術神通,獨步武林,對那辟邪劍譜自是不值一顧。我們是江湖上無名小卒,鬥膽請嶽先生賜借一觀。”那十四人的笑聲嗬嗬不絕,但這一人的說話仍清晰洪亮,未為嘈雜之聲所掩,足見此人內功比之餘人又勝了一籌。
令狐衝道:“閣下到底是誰?你……”這幾個字卻連自己也沒法聽見,心中一驚,隨即住口,暗忖:“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竟一點也沒剩下?”他自下華山之後,曾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但稍一運氣,體內便雜息奔騰,沒法調禦,越要控製,越是氣悶難當,若不立停內息,登時便會暈去。練了數次,均是如此,便向師父請教,但嶽不群隻冷冷的瞧了他一眼,並不置答。令狐衝當時即想:“師父定然疑心我吞沒紫霞秘笈,私自修習。那也不必辯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長,又去練這內功作什?”此後便不再練。不料此刻提氣說話,竟給對方的笑聲壓住了,一點聲音也傳不出去。
卻聽得嶽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出:“各位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嶽某素來不打誑語,林家辟邪劍譜不在我們這裏。”他說這幾句話時運上了紫霞神功,夾在廟外十餘人的大笑聲中,廟裏廟外,眾人仍皆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得輕描淡寫,跟平時談話殊無分別,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顯得遠為自然。
隻聽得另一人粗聲說道:“你自稱不在你這裏,卻到那裏去了?”嶽不群道:“閣下憑什麼問這句話?”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嶽不群冷笑一聲,並不答話。那人大聲道:“姓嶽的,你到底交不交出來?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不交出來,咱們隻好動粗,要進來搜了。”
嶽夫人低聲道:“女弟子們站在一塊,背靠著背,男弟子們,拔劍!”唰唰唰唰聲響,眾人都拔出了長劍。
令狐衝站在門口,手按劍柄,還未拔劍,已有兩人一躍下馬,向他衝來。令狐衝身子一側,待要拔劍,隻聽一人喝道:“滾開!”抬腿將他踢了個觔鬥,遠遠摔了出去。
令狐衝直飛出數丈之外,跌入灌木叢中。他頭腦中一片混亂,心道:“他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厲害,怎地我下盤竟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掙紮著待要坐起,突然胸腹間熱血翻湧,七八道真氣盤旋來去,在體內相互衝突碰撞,令他便要移動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令狐衝大驚,張嘴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息,這情景便如著了夢魘,腦子什是清醒,可就絲毫動彈不得。耳聽得兵器碰撞之聲錚錚不絕,師父、師娘、二師弟等人已衝到廟外,和七八個蒙麵人鬥在一起,另有幾個蒙麵人卻闖進了廟內,一陣陣叱喝之聲從廟門中傳出來,還夾著幾下女子的呼叱聲音。
這時雨勢又已轉大,幾盞孔明燈拋在地下,發出淡淡黃光,映著劍光閃爍,人影亂晃。過不多時,隻聽得廟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呼,令狐衝更是焦急,敵人都是男子,這聲女子慘呼,自是師妹之中有人受了傷,眼見師父舞動長劍,以一敵四,師娘則在和兩個敵人纏鬥。他知師父師娘劍術極精,雖以少敵多,諒必不致落敗。二師弟勞德諾大聲叱喝,也是以一擋二,他兩個敵人均使單刀,從兵器撞碰聲中聽來,顯是膂力沉雄,時候一長,勞德諾勢難抵擋。
眼見己方三人對抗八名敵人,形勢已什險惡,廟內情景隻怕更加凶險。師弟師妹人數雖眾,卻無一好手,耳聽得慘呼之聲連連,多半已有幾人遭了毒手。他越焦急,越使不出半分力氣,不住暗暗禱祝:“老天爺保佑,讓我有半個時辰恢複力道,令狐衝隻須進得廟中,自當力護小師妹周全,我便給敵人碎屍萬段,身遭無比酷刑,也所心甘情願。”
他強自掙紮,又運內息,陡然間六道真氣一齊衝向胸口,跟著又有兩道真氣自上而下,將六道真氣壓了下去,登時全身空蕩蕩地,似乎五髒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膚血液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心頭登時一片冰冷,暗叫:“罷了,罷了!原來如此。”
這時他方才明白,桃穀六仙競以真氣為他療傷,六道真氣分從不同經脈中注入,內傷固然並未治好,而這六道真氣卻停留在他體內,鬱積難宣。偏又遇上了內功什高而性子極躁的不戒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將桃穀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似乎他內傷已愈,實則是他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相互均衡抵製,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廢人。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測,等於是廢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師門有難,我竟出不了半分力氣。令狐衝身為華山派大弟子,眼睜睜的躺在地下,聽憑師父、師娘受人欺辱,師弟、師妹為人宰割,當真枉自為人了。好,我去和小師妹死在一塊。”
他知道隻消稍一運氣,牽動體內八道真氣,全身便沒法動彈,當下氣沉丹田,絲毫不運內息,果然便能移動四肢,當下慢慢站起,緩緩抽出長劍,一步一步走進廟中。
一進廟門,撲鼻便聞到一陣血腥氣,神壇上亮著兩盞孔明燈,但見梁發、施戴子、高根明諸師弟正自和敵人浴血苦戰,幾名師弟、師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嶽靈珊和林平之正並肩和一個蒙麵敵人相鬥。
嶽靈珊長發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劍,顯然右手已為敵人所傷。那蒙麵人手持一根短槍,槍法矯夭靈活,林平之連使三招“蒼鬆迎客”,才擋住了他攻勢,苦在所學劍法有限,隻見敵人短槍一起,槍上紅纓抖開,耀眼生花,噗的一聲,林平之右肩中槍。嶽靈珊急刺兩劍,逼得敵人退開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傷。”林平之道:“不要緊!”刺出一劍,腳步已然踉蹌。那蒙麵人一聲長笑,橫過槍柄,啪的一聲響,打在嶽靈珊腰間。嶽靈珊右手撒劍,痛得蹲下身去。
令狐衝大驚,當即持劍搶上,提氣挺劍刺出,劍尖隻遞出一尺,內息上湧,右臂登時軟軟的垂了下來。那蒙麵人眼見劍到,本待側身閃避,然後還他一槍,那知他這一劍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即垂下。那蒙麵人微感詫異,一時不加細想,左腿橫掃,將令狐衝從廟門中踢了出去。
砰的一聲,令狐衝摔入了廟外的水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漿,一時沒法動彈,但見勞德諾已為人點倒,本來和他對戰的兩敵已分別去圍攻嶽不群夫婦。過不多時,廟中又擁出兩個敵人,變成嶽不群獨鬥七人,嶽夫人力抗三敵的局麵。
隻聽得嶽夫人和一個敵人齊聲呼叱,兩人腿上同時受傷。那敵人退了下去,嶽夫人眼前雖少了一敵,但腿上給狠狠砍了一刀,受傷著實不輕,又拆得幾招,肩頭為敵人刀背擊中,委頓在地。兩個蒙麵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點了幾處穴道。
這時廟中群弟子相繼受傷,一一為人製服。來攻之敵顯是另有圖謀,隻將華山群弟子打倒擒獲,或點其穴道,卻不傷性命。
十五人團團圍在嶽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與嶽不群對戰,餘下七人手中各執孔明燈,將燈火射向嶽不群雙眼。華山派掌門內功雖深,劍術雖精,但對戰的八人均屬好手,七道燈光迎麵直射,更令他難以睜眼。他知今日華山派已然一敗塗地,不免在這藥王廟中全軍覆沒,但仍揮劍守住門戶,氣力悠長,劍法精嚴,燈火射到之時,他便垂目向下,八個敵人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麵人高聲叫道:“嶽不群,你投不投降?”嶽不群朗聲道:“嶽某寧死不辱,要殺便殺。”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斬下你夫人的右臂!”說著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在孔明燈照射之下,刀刃上發出幽幽藍光,刀鋒對住了嶽夫人肩頭。
嶽不群微一遲疑:“難道聽憑師妹斷去一臂?”但隨即心想:“倘若棄劍投降,一般的受他們欺淩虐辱,我華山派數百年令名,豈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間吸一口氣,臉上紫氣大盛,揮劍向左首的漢子劈去。那漢子舉刀擋格,豈知嶽不群這一劍伴附著紫霞神功,力道強勁,那刀竟然為長劍逼回,一刀一劍,同時砍上他右臂,將他右臂砍下了兩截,鮮血四濺。那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嶽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劍,又插入了另一名敵人左腿,那人破口大罵,退了下去。和他對戰的少了二人,但情勢並不稍緩,驀地裏噗的一聲,背心中了一記鏈子錘,他連攻三劍,才驅開敵人,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眾敵齊聲歡呼:“嶽老兒受了傷,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對戰的六人眼見勝算在握,放開了圈子,這一來,嶽不群更無可乘之機。
蒙麵敵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為嶽不群夫婦所傷,隻一個遭斬斷手臂的傷得極重,其餘二人傷腿,並無大礙,手中提著孔明燈,不住口的向嶽不群嘲罵。
嶽不群聽他們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雜,顯然並非一個門派,但趨退之餘,相互間又默契什深,並非臨時聚集,到底是什麼來曆,委實猜想不透,最奇的是,這一十五人無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見聞之博,不該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連一個也認不出來,但偏偏便摸不著半點頭腦。他拿得定這些人從未和自己交過手,絕無仇冤,難道真是為了《辟邪劍譜》,才如此大舉來和華山派為難?
他心中思忖,手上卻絲毫不懈,紫霞神功施展出來,劍尖末端隱隱發出光芒,十餘招後又有一名敵人肩頭中劍,手中鋼鞭跌落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麵人搶了過來,替了他出去,這人手持鋸齒刀,兵刃沉重,刀頭有一彎鉤,不住去鎖拿嶽不群手中長劍。嶽不群內力充沛,精神愈戰愈長,突然間左手反掌,打中一人胸口,喀喇一聲響,打斷了他兩根肋骨,那人雙手所持的镔鐵懷杖登時震落在地。
不料這人勇悍絕倫,肋骨一斷,奇痛徹心,反激起了狂怒,著地滾進,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嶽不群左腿。嶽不群一驚,揮劍往他背心劈落,旁邊兩柄單刀同時伸過來格開。嶽不群長劍未能砍落,右腳便往他頭上踢去。那人是個擒拿好手,左臂長出,連他右腿也抱住了,跟著滾轉。嶽不群武功再強,也已沒法站定,登時摔倒。傾刻之間,單刀、短槍、鏈子錘、長劍,諸般兵刃同時對準了他頭臉喉胸諸處要害。
嶽不群一聲歎息,鬆手撤劍,閉目待死,隻覺腰間、脅下、喉頭、左乳各處,都給人以重手點了穴道,跟著兩個蒙麵人拉著他站起。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君子劍嶽先生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我們合十五人之力對付你一人,還鬧得四五人受傷,這才將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跟你單打獨鬥,那是鬥不過你的了。不過話得說回來,我們有十五人,你們卻有二十餘人,比較起來,還是你華山派人多勢眾。我們今晚以少勝多,打垮了華山派,這一仗也算勝得不易,是不是?”其餘蒙麵人都道:“是啊,勝來著實不易。”
那老者道:“嶽先生,我們跟你無冤無仇,今晚冒昧得罪,隻不過想借那辟邪劍譜一觀。這劍譜嗎,本來也不是你華山派的,你千方百計的將福威鏢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門下,自然是在圖謀這部劍譜了。這件事太也不夠光明正大,武林同道聽了,人人憤怒。老朽好言相勸,你還是獻了出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