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一招“蒼鬆迎客”取勝,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使棒使矛,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隻怕今日世上早已沒有令狐衝這個人了。他越想越心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語: “不會的,不會的!要是‘蒼鬆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確實所知什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淩厲已極,雖隻石壁上短短的五條線,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突然之間,大腿一陣抽痛,不自禁的坐倒在地。

慢慢起身,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劍招皆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令狐衝越看越心驚,待看到一招“無邊落木”時,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純係守勢,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心道:“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

記得去年臘月,師父見大雪飛舞,興致什高,聚集了一眾弟子講論劍法,最後施展了這招“無邊落木”出來,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都閃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連師娘都鼓掌喝采,說道:“師哥,這一招我可服你了,華山派確該由你做掌門人。”師父笑道:“執掌華山一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一招劍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人了。”師娘笑道:“羞不羞?你那一門德行比我高了?”師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娘極少服人,常愛和師父爭勝,連她都服,則這招“無邊落木”的厲害可想而知。後來師父講解,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詩,就“無邊落木”什麼的,師父當時念過,可不記得了,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這招劍法也要如此四麵八方的都照顧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一團,姿式極不雅觀,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令狐衝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背上一陣冰涼,寒毛直豎。他目不轉瞬的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委實巧妙到了極處。“無邊落木”這一招中刺來的九劍、十劍、十一劍、十二劍……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看之下似是極拙,卻乃極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到了“以靜製動,以拙禦巧”的極詣。

霎時之間,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隻覺縱然學到了如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抗禦的餘地,那麼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一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嶽劍派至今仍稱雄江湖,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所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過紙上談兵,卻又不然,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為人所破,他雖不知,但他嫻熟華山劍法,深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極的招數,定非一敗塗地不可。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呆呆站著不動,腦海之中,一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的閃過,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隻聽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你在那裏?”

令狐衝一驚,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急速穿過窄道,鑽過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隻聽得陸大有正向著崖外呼叫。令狐衝從洞中縱出,轉到後崖一塊大石之後,盤膝坐好,叫道:“我在這裏打坐。六師弟,有什麼事?”

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裏啊!我給你送飯來啦。”令狐衝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注,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已是午後。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什淺,一瞧不見令狐衝在內,便到崖邊尋找。

令狐衝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忙問:“咦!你臉上怎麼了?”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心,回劍時劃了一下,真蠢!”令狐衝見他神色間氣憤多於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你連我也瞞麼?”

陸大有氣憤憤的道:“大師哥,不是我敢瞞你,隻是怕你生氣,因此不說。”令狐衝問:“是給誰刺傷的?”心下奇怪,本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沒打架相鬥之事,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陸大有道:“今早我和林師弟練劍,他剛學會了那招‘有鳳來儀’,我一個不小心,給他劃傷了臉。”令狐衝道:“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 那也不用生氣。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須怪不得他。隻是你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該當小心應付才是。”

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得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

令狐衝微微一怔,心想林師弟入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境確是太過快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那便根基不穩,邋等以求速成,於他日後練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

陸大有又道:“當時我乍見之下,吃了一驚,便給他劃傷了。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說道:‘六猴兒,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後還敢在我麵前逞英雄麼?’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卻給我踢了個觔鬥。小師妹怒道:‘六猴兒,人家好心給你包紮,你怎地打不過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

刹那之間,令狐衝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這招“有鳳來儀”什是難練,五個後著變化繁複,又有種種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機、不少功夫,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嶽靈珊生性好動,極不耐煩做細磨功夫,為了要強好勝,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這招變化繁複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好一陣,心頭較為平靜,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我毫無戒心,拆招便拆招。那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幾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

令狐衝越聽越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嶽靈珊和林平之什為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的冷言譏刺,什至向林平之辱罵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是不是?”

陸大有氣憤憤的道:“這卑鄙無恥的小白臉,我不罵他罵誰?他見到我怕得很,我罵了他,從來不敢回嘴,一見到我,轉頭便即避開,沒想到……沒想到這小子竟這般陰毒。哼!憑他能有多大氣候,若不是師妹背後撐腰,這小子能傷得了我?”

令狐衝心頭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隨即想起後洞石壁上那招專破“有鳳來儀”的絕招,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枝,隨手擺了個姿式,便想將這一招傳給陸大有,但轉念一想:“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極,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傷,師父師娘追究起來,我們二人定受重責,這事萬萬不可。”便道:“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別再上當,也就是了。自己師兄弟,過招時的小小勝敗,也不必在乎。”

陸大有道:“是。可是大師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嗎?”

令狐衝知他說的是嶽靈珊之事,心頭感到一陣劇烈痛楚,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

陸大有一言既出,便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忙道:“我……我說錯了。”令狐衝握住他手,緩緩的道:“你沒說錯。我怎能不在乎?不過……不過……”隔了半晌,道:“六師弟,這件事咱們此後再也別提。”陸大有道:“是!大師哥,那招‘有鳳來儀’,你教過我的。我一時不留神,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兒。我一定好好去練,用心去練,要教這小子知道,到底大師哥教的強,還是小師妹教的強。”

令狐衝慘然一笑,說道:“那招‘有鳳來儀’,嘿嘿,其實也算不了什麼。”

陸大有見他神情落寞,隻道小師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懶,當下也不敢再說什麼,陪著他吃過了酒飯,收拾了自去。

令狐衝閉目養了會神,點了個鬆明火把,又到後洞去看石壁上的劍招。初時總是想著嶽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說什麼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壁上寥寥數筆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為嶽靈珊和林平之,一個在教,一個在學,神態親密。他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歎了口長氣,心想:“林師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紀又比我小得多,隻比小師妹大一兩歲,兩人自然容易說得來。”

突然之間,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刺出一劍,運勁姿式,劍招去路,宛然便是嶽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令狐衝大吃一驚,心道:“師娘這招明明是她臨時自創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這可奇怪之極了。”

仔細再看圖形,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嶽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實有頗大不同,石壁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更為樸實無華,顯然出於男子之手,一劍之出,真正便隻一劍,不似嶽夫人那一劍暗藏無數後著,隻因更為單純,就也更為淩厲。令狐衝暗暗點頭:“師娘所創的這一劍,原來暗合前人劍意。其實也並不奇怪,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道理中變化出來的,隻消兩人的功力和悟性相差不遠,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製。”又想:“如此說來,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難道師父於本門的高深劍法竟沒學全麼?”但見對手那一棍也是徑自直點,以棍端對準劍尖,一劍一棍,聯成了一條直線。

令狐衝看到這一條直線,情不自禁的大叫一聲:“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時全黑。他心中出現了極強的懼意,隻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劍既針鋒相對,棍硬劍柔,雙方均以全力點出,則長劍非從中折斷不可。這一招雙方的後勁都綿綿不絕,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而且劍上後勁還會反擊自身,委實無法可解。

跟著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當真無法可解?卻也不見得。兵刃既斷,對方棍棒疾點過來,這當兒還可拋去斷劍,身子向前疾撲,便能消解了棍上之勢。可是像師父、師娘這等大有身分的劍術名家,能使這般姿式麼?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唉,一敗塗地!一敗塗地!”

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隻見壁上所刻劍招愈出愈奇,越來越精,最後數十招直是變幻難測,奧秘無方,但不論劍招如何厲害,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克製之法。華山派劍法圖形盡處,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麵前。令狐衝胸中憤怒早已盡消,隻餘一片沮喪之情,雖覺使棍者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但華山派劍法為其盡破,再也沒法與之爭雄,卻也是千真萬確,絕無可疑。

這一晚間,他在後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他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心中隻想:“華山派名列五嶽劍派,是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豈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擊。石壁上的劍招,至少有百餘招是連師父、師娘也不知道的,但即使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連師父也遠遠不及,卻又有何用?隻要對方知曉了破解之法,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倘若不肯服輸,便隻有自殺了。”

徘徊來去,焦慮苦惱,這時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點燃火把,看著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氣惱,提起劍來,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劍尖將要及壁,突然動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我華山派技不如人,有什麼話可說?”拋下長劍,長歎了一聲。

再去看石壁上的其餘圖形時,隻見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劍招,也全讓對手破盡破絕,其勢無可挽救,最後也均跪地投降。令狐衝在師門日久,見聞廣博,於嵩山等派的劍招雖不能明其精深之處,但大致要義卻都聽人說過,眼見石壁上所刻四派劍招,沒一招不是十分高明淩厲之作,但每一招終是為對方所破。

他驚駭之餘,心中充滿了疑竇:“範鬆、趙鶴、張乘風、張乘雲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來頭?怎地花下如許心思,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嶽劍派的劍招之法,他們自己在武林中卻沒沒無聞?而我五嶽劍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心底隱隱覺得,五嶽劍派今日在江湖上揚威立萬,實不免頗有點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幸之極。五家劍派中數千名師長弟子,所以得能立足於武林,全仗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泄漏於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將石壁上的圖形砍得乾乾淨淨,不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跡?那麼五嶽劍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隻當我從未發見過這個後洞,那便是了。”

他轉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種種奇妙招數,這一斧始終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終於大聲說道:“這等卑鄙無恥的行徑,豈是令狐衝所為?”

突然之間,又想起那個青袍蒙麵客來:“這人劍術如此高明,多半和這洞裏的圖形大有關連。這人是誰?這人是誰?”

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後洞去察看壁上圖形,這等忽前忽後,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見天色向晚,忽聽得腳步聲響,嶽靈珊提了飯籃上來。令狐衝大喜,急忙迎到崖邊,叫道:“小師妹!”聲音也發顫了。

嶽靈珊不應,上得崖來,將飯籃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轉身便行。令狐衝大急,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怎麼了?”嶽靈珊哼了一聲,右足一點,縱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衝一再叫喚,她始終不應一聲,也始終不回頭瞧他一眼。令狐衝心情激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打開飯籃,但見一籃白飯,兩碗素菜,卻沒了那一小葫蘆酒。他癡癡的瞧著,不由得呆了。

他幾次三番想要吃飯,但隻吃得一口,便覺口中乾澀,食不下咽,終於停箸不食,尋思:“小師妹倘若惱了我,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倘若不惱我,何以一句話不說,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難道是六師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飯來?可是六師弟不送,五師弟、七師弟、八師弟他們都能送飯,為什麼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思潮起伏,推測嶽靈珊的心情,卻把後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後了。

次日傍晚,嶽靈珊又送飯來,仍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話也不向他說,下崖之時,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令狐衝更加心如刀割,尋思:“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著。”

第三日傍晚,嶽靈珊又這般將飯籃在石上重重一放,轉身便走,令狐衝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師妹,留步,我有話跟你說。”嶽靈珊轉過身來,道:“有話請說。”令狐衝見她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竟沒半點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嶽靈珊道:“我怎樣?”令狐衝道:“我……我……”他平時瀟灑倜儻,口齒伶俐,但這時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嶽靈珊道:“你沒話說,我可要走了。”轉身便行。

令狐衝大急,心想她這一去,要到明晚再來,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過去?何況瞧她這等神情,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什至一個月不來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嶽靈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掙,嗤的一聲,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露出雪白的大半條手膀。

嶽靈珊又羞又急,隻覺一條裸露的手膀無處安放,她雖是學武之人,於小節不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卻也狼狽不堪,叫道:“你……大膽!”

令狐衝忙道:“小師妹,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嶽靈珊將右手袖子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厲聲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令狐衝道:“我便是不明白,為什麼你對我這樣?當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師妹,你……你……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我……我也死而無怨。”

嶽靈珊冷笑道:“你是大師兄,我們怎敢得罪你啊?還說什麼刺十七八個窟窿呢,我們是你師弟師妹,你不加打罵,大夥兒已謝天謝地啦。”令狐衝道:“我苦苦思索,當真想不明白,不知那裏得罪了師妹。”嶽靈珊氣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兒在爹爹、媽媽麵前告狀,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衝大奇,道:“我叫六師弟向師父、師娘告狀了?告……告你麼?”嶽靈珊道:“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告我也沒用,偏生這麼鬼聰明,去告了……告了……哼哼,還裝腔作勢,你難道真的不知道?”

令狐衝心念一動,登時雪亮,卻愈增酸苦,道:“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師父師娘知道了,因而責罰了林師弟,是不是?”心想:“隻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氣。”

嶽靈珊道:“師兄弟比劍,一個失手,又不是故意傷人,爹爹卻偏袒六猴兒,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該學‘有鳳來儀’這等招數,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你贏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你,永遠永遠不睬你!”這“永遠永遠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時她和令狐衝鬧著玩時常說的言語,但以前說時,眼波流轉,口角含笑,那有半分“不睬你”之意?這一次卻神色嚴峻,語氣中也充滿了當真割絕的決心。

令狐衝踏上一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我確實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師娘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並沒做過此事,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憐?”說了一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

嶽靈珊道:“你怎樣?”

令狐衝搖頭道:“我不怎麼樣!我隻是想,就算師父師娘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

嶽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便是惱你,我便是惱你!你心中盡打壞主意,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便能每天來陪你了。哼,我永遠永遠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

這一次令狐衝不敢再伸手拉扯,滿腹氣苦,耳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邊,向下望去,隻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邊轉過,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不禁擔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師父師娘,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那……那……那便如何是好?這件事傳了出去,連一眾師弟師妹也都要瞧我不起了,我令狐衝還能做人麼?”隨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人家愛怎麼想,我管得著麼?”

但想到她隻是為了不能對林平之教劍,竟如此惱恨自己,實不禁心中大為酸楚,初時還可自己寬慰譬解:“小師妹年輕好動,我既在崖上思過,沒人陪她說話解悶,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作個伴兒,其實又豈有他意?”但隨即又想:“我和她一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可是親疏厚薄之際,竟能這般不同。”言念及此,卻又氣苦。

這一晚,他從洞中走到崖邊,又從崖邊走到洞中,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幾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隻是想著嶽靈珊,對後洞石壁上的圖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現的青袍人,盡皆置之腦後了。

到得傍晚,卻是陸大有送飯上崖。他將飯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飯,說道:“大師哥,用飯。”令狐衝嗯了一聲,拿起碗筷扒了兩口,實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緩緩放下了飯碗。陸大有道:“大師哥,你臉色不好,身子不舒服麼?”令狐衝搖頭道:“沒什麼。”陸大有道:“這草菇是我昨天去給你采的,你試試味道看。”令狐衝不忍拂他之意,挾了兩隻草菇來吃了,道:“很好。”其實草菇滋味雖鮮,他何嚐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

陸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師哥,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師父師娘打從前兩天起,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令狐衝冷冷的道:“你鬥劍鬥不過林師弟,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是不是?”陸大有跳了起來,道:“誰說我鬥他不過了?我……我是為……”說到這裏,立時住口。

令狐衝早已明白,雖然林平之憑著一招“有鳳來儀”出其不意的傷了陸大有,但畢竟陸大有入門日久,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對手。他所以向師父師娘告狀,實則是為了自己。令狐衝突然心想:“原來一眾師弟師妹,心中都在可憐我,都知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了。隻因六師弟和我交厚,這才設法幫我挽回。哼哼,大丈夫豈受人憐?”

突然之間,他怒發如狂,拿起飯碗菜碗,一隻隻的都投入了深穀之中,叫道:“誰要你多事?誰要你多事?”

陸大有吃了一驚,他對大師哥素來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惱怒,心下什是慌亂,不住倒退,隻道:“大師哥,大……師哥。”令狐衝將飯菜盡數拋落深穀,餘怒未息,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不住投入深穀之中。陸大有道:“大師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衝手中正舉起一塊石頭,聽他這般說,轉過身來,厲聲道:“你有什麼不好?”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囁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衝一聲長歎,將手中石頭遠遠投了出去,走過去拉住陸大有雙手,溫言道:“六師弟,對不起,是我自己心中發悶,可跟你毫不相幹。”

陸大有鬆了口氣,道:“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令狐衝搖頭道:“不,不用了,我不想吃。”陸大有見大石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得臉有憂色,說道:“大師哥,你昨天也沒吃飯?”令狐衝強笑一聲,道:“你不用管,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未牌時分,便即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壺好酒,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衝睡在洞中石上,神色憔悴。他心中微驚,說道:“大師哥,你瞧這是什麼?”提起酒葫蘆晃了幾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

令狐衝當即接過,一口氣喝了半壺,讚道:“這酒可不壞啊。”陸大有什是高興,道:“我給你裝飯。”令狐衝道:“不,這幾天不想吃飯。”陸大有道:“隻吃一碗罷。”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令狐衝見他一番好心,隻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可是這一碗飯,令狐衝畢竟沒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滿滿的放在石上,令狐衝卻躺在地下睡著了。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摸他額頭,觸手火燙,竟是在發高燒,不禁擔心,低聲道:“大師哥,你病了麼?”令狐衝道:“酒,酒,給我酒!”陸大有雖帶了酒來,卻不敢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邊。令狐衝坐起身來,將一大碗水喝乾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什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奔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嶽不群雖有嚴訓,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和令狐衝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眾門人仍不敢一同上崖,商量了大夥兒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

陸大有又去告知嶽靈珊,她餘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師哥內功精湛,怎會有病?我才不上這當呢。”

令狐衝這場病來勢著實凶猛,接連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陸大有向嶽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麵前。嶽靈珊才知不假,也著急起來,和陸大有同上崖去,隻見令狐衝雙頰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模樣。嶽靈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邊,柔聲道:“大師哥,我來探望你啦,你別再生氣了,好不好?”

令狐衝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並不相識。嶽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你怎麼不睬我?”令狐衝仍呆呆瞪視,過了良久,閉眼睡著了,直至陸大有和嶽靈珊離去,他始終沒再醒來。

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這才漸漸痊可。這一個多月中,嶽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

但自這次探病之後,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衝自能起身行走之後,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