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令狐衝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卻見兩個人形迅速異常的走上崖來,前麵一人衣裙飄飄,是個女子。他見這二人輕身功夫什高,在危崖峭壁之間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時,竟是師父和師娘。他大喜之下,縱聲高呼:“師父、師娘!”片刻之間,嶽不群和嶽夫人雙雙縱上崖來,嶽夫人手中提著飯籃。依照華山派曆來相傳門規,弟子受罰在思過崖上麵壁思過,同門師兄弟除了送飯,不得上崖與之交談,即是受罰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見師父。那知嶽不群夫婦居然親自上崖,令狐衝不勝之喜,搶上拜倒,抱住了嶽不群的雙腿,叫道:“師父、師娘,可想煞我了。”

嶽不群眉頭微皺,他素知這個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習華山派上乘氣功的大忌。夫婦倆上崖之前早已問過病因,眾弟子雖未明言,但從各人言語之中,已推測到此病是因嶽靈珊而起,待得叫女兒來細問,見她言詞吞吐閃爍,神色忸怩尷尬,知道得更清楚了。這時眼見他真情流露,顯然在思過崖上住了半年,自律功夫絲毫也沒長進,心下頗為不懌,哼了一聲。

嶽夫人伸手扶起令狐衝,見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時神采飛揚的情狀,不禁心生憐惜,柔聲道:“衝兒,你師父和我剛從關外回來,聽到你生了一場大病,現下可大好了罷?”令狐衝胸口一熱,眼淚險些奪眶而出,說道:“已全好了。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們今日剛回,卻便上來……上來看我。”說到這裏,心情激動,話聲哽咽,轉過頭去擦了擦眼淚。

嶽夫人從飯籃中取出一碗參湯,道:“這是關外野山人參熬的參湯,於身子大有補益,快喝了罷。”令狐衝想起師父、師娘萬裏迢迢的從關外回來,攜來的人參第一個便給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時右手微顫,竟將參湯潑了少許出來。嶽夫人伸手過去,要將參湯接過來喂他。令狐衝忙大口將參湯喝完了,道:“多謝師父、師娘。”

嶽不群伸指過去,搭他脈搏,隻覺弦滑振速,以內功修為而論,比之以前反而大大退步了,心中更加不快,淡淡的道:“病是好了!”過了片刻,又道:“衝兒,你在思過崖上這幾個月,到底在幹什麼?怎地內功非但沒長進,反而後退了?”令狐衝俯首道:“是,師父、師娘恕罪。”嶽夫人微笑道:“衝兒生了一場大病,現下還沒全好,內力自然不如從前。難道你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強麼?”

嶽不群搖了搖頭,說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強弱,而是內力修為,這跟生不生病無關。本門氣功與別派不同,隻須勤加修習,縱在睡夢中也能不斷進步。何況衝兒修練本門氣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傷,本就不該生病,總之……總之是七情六欲不善控製之故。”

嶽夫人知丈夫所說不錯,向令狐衝道:“衝兒,你師父向來諄諄告誡,要你用功練氣練劍,罰你在思過崖上獨修,其實也並非真的責罰,隻盼你不受外事所擾,在這一年之內,不論氣功和劍術都有突飛猛進,不料……不料……唉……”

令狐衝大是惶恐,低頭道:“弟子知錯了,今日起便當好好用功。”

嶽不群道:“武林之中,變故日多。我和你師娘近年來四處奔波,眼見所伏禍胎難以消解,來日必有大難,心下實是不安。”他頓了一頓,又道:“你是本門大弟子,我和你師娘對你期望什殷,盼你他日能為我們分任艱巨,抵擋禍患,光大華山一派。但你牽纏於兒女私情,不求上進,荒廢武功,可令我們失望得很了。”

令狐衝見師父臉上憂色什深,更加愧懼交集,當即拜伏於地,說道:“弟子……弟子該死,辜負了師父、師娘的期望。”

嶽不群伸手扶他起來,微笑道:“你既已知錯,那便是了。半月之後,再來考較你的劍法。”說著轉身便行。令狐衝叫道:“師父,有一件事……”想要稟告後洞石壁上圖形和那青袍人之事。嶽不群揮一揮手,下崖去了。

嶽夫人低聲道:“這半月中務須用功,熟習劍法。此事與你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萬不可輕忽。”令狐衝道:“是。師娘……”又待再說石壁劍招和青袍人之事,嶽夫人笑著向嶽不群背影指了指,搖一搖手,轉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

令狐衝自忖:“為什麼師娘說練劍一事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萬不可輕忽?又為什麼師娘要等師父先走,這才暗中叮囑我?莫非……莫非……”登時想到了一件事,一顆心怦怦亂跳,雙頰發燒,再也不敢細想下去,內心深處,浮上了一個指望:“莫非師父師娘知道我是為小師妹生病,竟肯將小師妹許配給我?隻是我必須好好用功,不論氣功、劍術,都須能承受師父的衣缽。師父不便明言,師娘當我是親兒子一般,卻暗中叮囑我,否則的話,還有什麼事能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

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提起劍來,將師父所授劍法中最艱深的幾套練了一遍,可是後洞石壁上的圖形已深印腦海,不論使到那一招,心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種種破解之法,使到中途,凝劍不發,尋思:“後洞石壁上這些圖形,這次沒來得及跟師父師娘說,半個月後他二位再上崖來,細觀之後,必能解開我的種種疑竇。”

嶽夫人這番話雖令他精神大振,可是這半個月中修習氣功、劍術,卻無多大進步,整日裏胡思亂想:“師父師娘如將小師妹許配於我,不知她自己是否願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結為夫婦,不知她對林師弟是否能夠忘情?其實,林師弟不過初入師門,向她討教劍法,平時陪她說話解悶而已,兩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師妹一同長大,十餘年來朝夕共處的情誼?那日我險些遭餘滄海一掌擊斃,全蒙林師弟出言解救,這件事我可終身不能忘記,日後自當善待於他。他若遇危難,我縱然舍卻性命,也當挺身相救。”

半個月晃眼即過,這日午後,嶽不群夫婦又連袂上崖,同來的還有施戴子、陸大有與嶽靈珊三人。令狐衝見到小師妹也一起上來,在口稱“師父、師娘”之時,聲音也發顫了。

嶽夫人見他精神健旺,氣色比之半個月前大不相同,含笑點了點頭,道:“珊兒,你給大師哥裝飯,讓他先吃得飽飽地,再來練劍。”嶽靈珊應道:“是。”將飯籃提進石洞,放在大石上,取出碗筷,滿滿裝了一碗白米飯,笑道:“大師哥,請用飯罷!”

令狐衝道:“多……多謝。”嶽靈珊笑道:“怎麼?你還在發冷發熱?怎地說起話來聲音打顫?”令狐衝道:“沒……沒什麼。”心道:“倘若此後朝朝暮暮,我吃飯時你能常在身畔,這一生令狐衝更無他求。”這時那裏有心情吃飯,三扒二撥,便將一碗飯吃完。嶽靈珊道:“我再給你添飯。”令狐衝道:“多謝,不用了。師父、師娘在外邊等著。”

走出洞來,隻見嶽不群夫婦並肩坐在石上。令狐衝走上前去,躬身行禮,想要說什麼,卻覺得什麼話都說來不妥。陸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臉上大有喜色。令狐衝心想:“六師弟定是得到了訊息,在代我歡喜呢。”

嶽不群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從長安來,說道田伯光在長安做了好幾件大案。”令狐衝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長安?幹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嶽不群道:“那還用說?他在長安城一夜之間連盜七家大戶,這也罷了,卻在每家牆上寫上九個大字:‘萬裏獨行田伯光借用’。”

令狐衝“啊”的一聲,怒道:“長安城便在華山近旁,他留下這九個大字,明明是要咱們華山派的好看。師父,咱們……”嶽不群道:“怎麼?”令狐衝道:“隻是師父、師娘身分尊貴,不值得叫這惡賊來汙了寶劍。弟子功夫卻還不夠,不是這惡賊的對手,何況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這惡賊,卻讓他在華山腳下如此橫行,當真可惱可恨。”

嶽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誅了這惡賊,我自可準你下崖,將功贖罪。你將師娘所授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練來瞧瞧。這半年之中,想來也已領略到了七八成,請師娘再加指點,未始便真的鬥不過那姓田的惡賊。”

令狐衝一怔,心想:“師娘這一劍可沒傳我啊。”但一轉念間,已然明白:“那日師娘試演此劍,雖然沒正式傳我,但憑著我對本門功夫的造詣修為,自該明白劍招中的要旨。師父估計我在這半年之中,琢磨修習,該當學得差不多了。”

他心中翻來覆去的說著:“無雙無對,寧氏一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額頭上不自禁滲出汗珠。他初上崖時,確是時時想著這一劍的精妙之處,也曾一再試演,但自從見到後洞石壁上的圖形,發覺華山派的任何劍招都能為人所破,那一招“寧氏一劍”更敗得慘不可言,自不免對這招劍法失了信心,一句話幾次到了口邊,卻又縮回:“這一招並不管用,會給人家破去的。”但當著施戴子和陸大有之麵,可不便指摘師娘這招十分自負的劍法。

嶽不群見他神色有異,說道:“這一招你沒練成麼?那也不打緊。這招劍法是我華山派武功的極詣,你氣功火候未足,原也練不到家,假以時日,自可慢慢補足。”

嶽夫人笑道:“衝兒,還不叩謝師父?你師父答允傳你‘紫霞功’的心法了。”

令狐衝心中一凜,道:“是!多謝師父。”便要跪倒。

嶽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門最高的氣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輕傳,倒不是有所吝惜,隻因一練此功之後,必須心無雜念,勇猛精進,中途不可有絲毫耽擱,否則於練功者實有大害,往往走火入魔。衝兒,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來功夫進境如何,再決定是否傳你這紫霞功的口訣。”

施戴子、陸大有、嶽靈珊三人聽得大師哥將得傳“紫霞功”,都露出了豔羨之色。他三人均知“紫霞功”威力極大,自來有“華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說法,他們雖知本門中武功之強,無人及得上令狐衝項背,日後必是他承受師門衣缽,接掌華山派門戶,但料不到師父這麼快便將本門的第一神功傳他。陸大有道:“大師哥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飯上來,見到他不是在打坐練氣,便是勤練劍法。”嶽靈珊橫了他一眼,偷偷扮個鬼臉,心道:“你六猴兒當麵撒謊,隻是想幫大師哥。”

嶽夫人笑道:“衝兒,出劍罷!咱師徒三人去鬥田伯光。臨時抱佛腳,上陣磨槍,比不磨總要好些。”令狐衝奇道:“師娘,你說咱們三人去鬥田伯光?”嶽夫人笑道:“你明著向他挑戰,我和你師父暗中幫你。不論是誰殺了他,都說是你殺的,免得武林同道說我和你師父失了身分。”嶽靈珊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既有爹爹媽媽暗中相幫,女兒也敢向他挑戰,殺了這壞人後,說是女兒殺的,豈不是好?”

嶽夫人笑道:“你眼紅了,想來撿這現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師哥出死入生,曾和田伯光這廝前後相鬥數百招,深知對方虛實,憑你這點功夫,那裏能夠?再說,你好好一個女孩兒家,連嘴裏也別提這惡賊的名字,更不要說跟他見麵動手了。”突然間嗤的一聲響,一劍刺到了令狐衝胸口。

她正對著女兒笑吟吟的說話,豈知刹那之間,已從腰間拔出長劍,直刺令狐衝的要害。令狐衝應變也是奇速,立即拔劍擋開,當的一聲響,雙劍相交,令狐衝左足向後退了一步。嶽夫人唰唰唰唰唰唰,連刺六劍,當當當當當當,響了六響,令狐衝一一架開。嶽夫人喝道:“還招!”劍法陡變,舉劍直砍,快劈快削,卻不是華山派劍法。

令狐衝當即明白,師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從中領悟到破解之法,誅殺強敵。眼見嶽夫人出招越來越快,上一招與下一招之間已無連接的蹤跡可尋,嶽靈珊向父親道:“爹,媽這些招數,快是快得很了,隻不過還是劍法,不是刀法。隻怕田伯光的快刀不會是這樣子的。”

嶽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出招,談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隻是將這個‘快’字,發揮得淋漓盡致。要除田伯光,要點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設法克製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鳳來儀’!”他見令狐衝左肩微沉,左手劍訣斜引,右肘一縮,跟著便是一招“有鳳來儀”,這一招用在此刻,實是恰到好處,心頭一喜,便大聲叫了出來。

不料這“儀”字剛出口,令狐衝這一劍卻刺得歪斜無力,不能穿破嶽夫人的劍網而前。嶽不群輕輕歎了口氣,心道:“這一招可使糟了。”嶽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劍,隻逼得令狐衝手忙腳亂。

嶽不群見令狐衝出招慌張,不成章法,隨手抵禦之際,十招之中倒有兩三招不是本門劍術,不由得臉色越來越難看,隻是令狐衝的劍法雖雜亂無章,卻還是把嶽夫人淩厲的攻勢擋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無退路,漸漸展開反擊,忽然間得個機會,使出一招“蒼鬆迎客”,劍花點點,向嶽夫人眉間鬢邊滾動閃擊。

嶽夫人當的一劍格開,急挽劍花護身,她知這招“蒼鬆迎客”含有好幾個厲害後著,令狐衝對這招習練有素,雖不會真的刺傷了自己,但也著實不易抵擋,是以轉攻為守,凝神以待,不料令狐衝長劍斜擊,來勢既緩,勁道又弱,竟絕無威脅之力。嶽夫人叱道:“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亂想什麼?”呼呼呼連劈三劍,眼見令狐衝跳躍避開,叫道:“這招‘蒼鬆迎客’成什麼樣子?一場大病,生得將劍法全都還給了師父?”令狐衝道:“是。”臉現愧色,還了兩劍。

施戴子和陸大有見師父的神色越來越不善,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聽得風聲獵獵,嶽夫人滿場遊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劍光閃爍,再也分不出劍招。令狐衝腦中卻混亂一片,種種念頭此去彼來:“我若使‘野馬奔馳’,對方有以棍橫擋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擊,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每想到本門的一招劍法,不自禁的便立即想到石壁上破解這一招的法門,先前他使“有鳳來儀”和“蒼鬆迎客”都半途而廢,沒使得到家,便因想到了這兩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懼意,自然而然的縮劍回守。

嶽夫人使出快劍,原是想引他用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來破敵建功,可是令狐衝隨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屬,簡直是一副膽戰心驚、魂不附體的模樣。她素知這徒兒膽氣極壯,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這等拆招,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大是惱怒,叫道:“還不使那一劍?”

令狐衝道:“是!”提劍直刺,運勁之法、出劍招式,宛然正便是嶽夫人所創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嶽夫人叫道:“好!”知道這一招淩厲絕倫,不敢正攖其鋒,斜身閃開,回劍疾挑。令狐衝心中卻是在想:“這一招不成的,沒有用,一敗塗地。”突然間手腕劇震,長劍脫手飛起。令狐衝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嶽夫人隨即挺劍直出,劍勢如虹,嗤嗤之聲大作,正是她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創時威力又大了許多,她自創成此招後,心下什是得意,每日裏潛心思索,如何發招更快,如何內勁更強,務求一擊必中,敵人難以抵擋。她見令狐衝使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發時形貌什似,劍至中途,實質竟然大異,當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將一招威力奇強的絕招,使得猥猥葸葸,拖泥帶水,十足膿包模樣。她一怒之下,便將這一招使了出來。她雖絕無傷害徒兒之意,但這一招威力實在太強,劍刃未到,劍力已將令狐衝全身籠罩住了。

嶽不群眼見令狐衝已無法閃避,無可擋架,更加難以反擊,當日嶽夫人長劍甫觸令狐衝之身,便以內力震斷己劍,此刻這一劍的勁力卻盡數集於劍尖,實是使得性發,收手不住。暗叫一聲:“不好!”忙從女兒身邊抽出長劍,踏上一步,嶽夫人的長劍隻要再向前遞得半尺,他便要搶上出劍擋格。他師兄妹功夫相差不遠,嶽不群雖然稍勝,但嶽夫人既占機先,是否真能擋開,也殊無把握,隻盼令狐衝所受創傷較輕而已。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衝順手摸到腰間劍鞘,身子一矮,沉腰坐腿,將劍鞘對準了嶽夫人的來劍。這一招式,正是後洞石壁圖形中所繪,使棍者將棍棒對準對方來劍,棍劍聯成一線,雙方內力相對,長劍非斷不可。令狐衝長劍受震脫手,跟著便見師娘勢若雷霆的攻將過來,他心中本已混亂之極,腦海中來來去去的盡是石壁上的種種招數,嶽夫人這一劍他無可抗禦,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來。來劍既快,他拆解亦速,這中間實無片刻思索餘地,又那有餘暇去找棍棒?隨手摸到腰間劍鞘,便將劍鞘對準嶽夫人長劍,聯成一線。別說他隨手摸到的是劍鞘,即令是一塊泥巴,一根稻草,他也會使出這個姿式來,將之對準長劍,聯成一線。

此招一出,臂上內勁自然形成,但聽得嚓的一聲響,嶽夫人的長劍直插入劍鞘之中。原來令狐衝驚慌之際,來不及倒轉劍鞘,一握住劍鞘,便和來劍相對,不料對準來劍的乃劍鞘之口,沒能震斷嶽夫人長劍,那劍卻插入了鞘中。

嶽夫人大吃一驚,虎口劇痛,長劍脫手,竟給令狐衝用劍鞘奪去。令狐衝這一招中含了好幾個後著,其時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劍鞘挺出,點向嶽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喉頭要害的,正是嶽夫人所使長劍的劍柄。

嶽不群又驚又怒,長劍揮出,擊在令狐衝的劍鞘之上。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衝隻覺全身一熱,騰騰騰連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劍鞘連著鞘中長劍,都斷成了三四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時,白光一閃,空中那柄長劍落將下來,插在土中,直沒至柄。施戴子、陸大有、嶽靈珊三人隻瞧得目為之眩,盡皆呆了。

嶽不群搶到令狐衝麵前,伸出右掌,啪啪連聲,接連打了他兩個耳光,怒聲喝道:“小畜生,幹什麼來著?”

令狐衝頭暈腦脹,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師父、師娘,弟子該死!”嶽不群惱怒已極,喝道:“這半年之中,你在思過崖上思什麼過?練什麼功?”令狐衝道:“弟……弟子沒……沒練什麼功。”嶽不群厲聲又問:“你對付師娘這一招,卻是如何胡思亂想而來的?”令狐衝囁嚅道:“弟子……弟子想也沒想,眼見危急,隨手……隨手便使了出來。”嶽不群歎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沒想,隨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這等惱怒。你可知自己已經走上了邪路,眼見便會難以自拔麼?”令狐衝俯首道:“請師父指點。”

嶽夫人過了良久,這才心神寧定,見令狐衝給丈夫擊打之後,雙頰高高腫起,全成青紫之色,憐惜之情油然而生,說道:“你起來罷!這中間的關鍵所在,你本來不知。”轉頭向丈夫道:“師哥,衝兒資質太過聰明,這半年中不見到咱二人,自行練功,以致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遠,及時糾正,也尚未晚。”

嶽不群點點頭,向令狐衝道:“起來。”令狐衝站起身來,瞧著地下斷成了三截的長劍和劍鞘,心頭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師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

嶽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們都過來。”施戴子、陸大有、嶽靈珊三人齊聲應道:“是。”走到他身前。嶽不群在石上坐下,緩緩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令狐衝等都大為奇怪,均想:“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麼以前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嶽靈珊道:“爹爹,咱們所練的,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嶽不群道:“這個自然,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還會去練?隻不過左道的一支,卻自認是正宗,說咱們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門左道的一支終於煙消雲散,二十五年來,不複存在於這世上了。”嶽靈珊道:“怪不得我從來沒聽見過。爹爹,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那也不用理會了。”

嶽不群道:“你知道什麼?所謂旁門左道,也並非真的邪魔外道,那還是本門功夫,隻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我傳授你們功夫,最先教什麼?”說著眼光盯在令狐衝臉上。

令狐衝道:“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從練氣功開始。”嶽不群道:“是啊。華山一派功夫,要點是在一個‘氣’字,氣功一成,不論使拳腳也好,動刀劍也好,便都無往而不利,這是本門練功正途。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劍’,劍術一成,縱然內功平平,也能克敵致勝。正邪之間的分歧,主要便在於此。”

嶽靈珊道:“爹爹,女兒有句說話,你可不能著惱。”嶽不群道:“什麼話?”嶽靈珊道:“我想本門武功,氣功固然要緊,劍術可也不能輕視。單是氣功厲害,倘若劍術練不到家,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嶽不群哼了一聲,道:“誰說劍術不要緊了?要點在於主從不同。到底是氣功為主。”

嶽靈珊道:“最好是氣功劍術,兩者都是主。”嶽不群怒道:“單是這句話,便已近魔道。兩者都為主,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所謂‘綱舉目張’,什麼是綱,什麼是目,務須分得清清楚楚。當年本門正邪之辨,曾鬧得天覆地翻。你這句話如在三十年前說了出來,隻怕過不了半天,便已身首異處了。”

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說錯一句話,便要叫人身首異處,那有這麼強凶霸道的?”嶽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時,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了出來,氣宗固然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氣功與劍術兩者並重,不分軒輊,氣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分,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嶽靈珊道:“誰對誰錯,那有什麼好爭的?一加比試,豈不是非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