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靈珊見到令狐衝眼光中困惑的神色,臉上突然一紅,道:“大師哥,這麼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衝道:“我怎會怪你?定是師父、師娘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嶽靈珊道:“是啊,媽教了我一套新劍法,說這路劍法變化繁複,我倘若上崖來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衝道:“什麼劍法?”嶽靈珊道:“你倒猜猜?”令狐衝道:“‘養吾劍’?”嶽靈珊道:“不是。”令狐衝道:“‘希夷劍’?”嶽靈珊搖頭道:“再猜?”令狐衝道:“難道是‘淑女劍’?”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練‘淑女劍’。跟你說了罷,是‘玉女劍十九式’!”言下什是得意。

令狐衝微感吃驚,喜道:“你起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那的確是十分繁複的劍法。”言下登時釋然,這套“玉女劍”雖隻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變化繁複,倘若記不清楚,連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聽師父說:“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於變幻奇妙,跟本派著重以氣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較弱,遇上勁敵之時,可憑此劍法以巧勝拙,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因此令狐衝也沒學過。

憑嶽靈珊此時的功力,似乎還不該練此劍法。當日令狐衝和嶽靈珊以及其他幾個師弟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跟十餘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驚歎,嶽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嶽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力不夠,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說,這劍法專為克製別派劍招之用,如單是由本門師兄師姊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克製華山劍法了。衝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法,等他將來跟你拆招習練罷。”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此後一直沒提起,不料師娘竟教了她。

令狐衝道:“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致,每日跟你拆招。”這套劍法重在隨機應變,決不可拘泥於招式,一上手練便得拆招。華山派中,隻嶽不群和令狐衝博識別家劍法,嶽靈珊要練“玉女劍十九式”,勢須由嶽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他喂招。

嶽靈珊臉上又微微一紅,忸怩道:“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衝奇道:“林師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嶽靈珊笑道:“他隻懂得一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說,這辟邪劍法威力雖不強,但變招奇幻,大有可以借鏡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令狐衝點頭道:“原來如此。”

嶽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衝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嶽靈珊道:“可是我見你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衝強顏一笑,問道:“你練到第幾式了?”

嶽靈珊不答,過了好一會,說道:“是了,本來娘說過叫你幫我喂招的,現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願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著想早些練劍,因此不能等你了。”令狐衝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喂招都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寧可要林師弟給你喂招,不願要我陪你。”嶽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裏了,要他喂招有什麼好?”

令狐衝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絕頂聰明,能有多大氣候?”說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處。你每一招都殺得他沒法還手,豈不快活得很?”

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憑他的三腳貓辟邪劍法,還想還手嗎?”

令狐衝素知小師妹什為要強好勝,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招招都占上風,此人武功低微,確是最好的對手,當下鬱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麼讓我來給你過幾招,瞧瞧你的‘玉女劍十九式’練得怎樣了。”

嶽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衝道:“你今天上崖來,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好,出手罷!”嶽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一直強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侮了。”令狐衝道:“我幾時欺侮過你了?當真冤枉好人。”嶽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

令狐衝笑道:“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迭地竄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鬆風劍法,這一招叫做‘鬆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嶽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嶽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衝笑道:“不用客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嶽靈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令狐衝笑道:“現下你還沒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

嶽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於人,是以十幾日不上崖,便是要不泄露了風聲,好得一鳴驚人,讓令狐衝大為佩服,不料他竟不加重視,隻以一雙肉掌來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板,說道:“我劍下如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

令狐衝笑道:“這個自然,你盡力施展好了,如劍底留情,便顯不出真本領了。”說著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

嶽靈珊吃了一驚,叫道:“怎……怎麼?你左手也是劍?”

令狐衝剛才這一掌若劈得實了,嶽靈珊肩頭已然受傷,他回力不發,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

嶽靈珊道:“對!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劍。

令狐衝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的上乘招數,讚道:“這一劍很好, 就是還不夠快。”嶽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衝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左臂。

嶽靈珊心下著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使出來。這一十九式劍法,她記到的還隻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但單是這六式劍法,已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確讓令狐衝不能過分逼近。令狐衝繞著她身子遊鬥,每逢向前搶攻,總給她以淩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嶽靈珊什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

令狐衝笑道:“再等一會兒。”引著她將“玉女劍”一招招的使將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隻是六式,心下已經了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鬆風劍的煞手,小心了!”掌勢頗為沉重。嶽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衝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當的一聲,彈中長劍的劍身。嶽靈珊虎口劇痛,把揑不定,長劍脫手飛出,滴溜溜的向山穀中直墮下去。

嶽靈珊臉色蒼白,呆呆的瞪著令狐衝,一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咬住下唇。

令狐衝叫聲“啊喲!”忙衝到崖邊,那劍早已落入了下麵千丈深穀,無影無蹤。突然之間,隻見山崖邊青影閃動,似是一片衣角,令狐衝定神看時,再也見不到什麼,一顆心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麼了?我怎麼了?跟小師妹比劍過招,不知已有過幾千百次,我向來讓她,從沒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

嶽靈珊轉頭向山穀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衝又是一驚,知道小師妹的長劍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做“碧水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小師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墮入了深穀,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嶽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令狐衝叫道:“小師妹!”嶽靈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衝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衝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什麼事都盡量容讓,怎地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的寶劍?難道師娘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頭麼?不,不會,決無此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好,我隻有越高興。唉,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氣暴躁。隻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賠不是,最好再來比劍,我讓她施展高招,在我手臂上劃上一劍。隻要出血多了,她就會不好意思,不生我的氣了。”

這一晚說什麼也睡不著,盤膝坐在大石上練了一會氣功,隻覺心神難以寧定,便不敢勉強練功。月光斜照進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衝見到壁上“風清揚”三個大字,伸出手指,順著石壁上凹入的字跡,一筆一劃的寫了起來。

突然之間,眼前微暗,一個影子遮住了石壁,令狐衝一驚之下,順手搶起身畔長劍,不及拔劍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後刺出,劍到中途,陡地喜叫:“小師妹!”硬生生凝力不發,轉過身來,卻見洞口丈許之外站著一個男子,身形瘦長,穿一襲青袍。

這人身背月光,臉上蒙了塊青布,隻露出一雙眼睛,瞧身形顯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衝喝問:“閣下是誰?”隨即縱出石洞,拔出了長劍。

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連劈兩下,竟然便是嶽靈珊日間所使“玉女劍十九式”中的兩招。令狐衝大奇,敵意登時消了大半,問道:“閣下是本派前輩嗎?”

突然之間,一股疾風直撲而至,徑襲臉麵,令狐衝不及思索,揮劍削出,便在此時,左肩頭微微一痛,已給那人手掌擊中,隻是那人似乎未運內勁。令狐衝駭異之極,忙向左滑開幾步。那人卻不追擊,以掌作劍,頃刻之間,將“玉女十九劍”中那六式的數十招一氣嗬成的使了出來,這數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嶽靈珊日間曾跟令狐衝拆過的,令狐衝這時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麼能將數十招劍法使得猶如一招相似?一時開大了口,全身猶如僵了一般。

那人長袖一拂,轉身走入崖後。

令狐衝隔了半晌,大叫:“前輩,前輩!”追向崖後,但見遍地清光,那裏有人?

令狐衝倒抽一口涼氣,尋思:“他是誰?似他這般使‘玉女十九劍’,別說我萬萬彈不了他手中長劍,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來。不,豈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那裏便刺那裏,要斬我那裏便那裏。在這六式‘玉女十九劍’之下,令狐衝惟有聽由宰割的份兒。原來這套劍法竟有偌大威力。”轉念又想:“那顯然不是在於劍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劍的法子。這等使劍,不論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對付不了。這人是誰?怎麼會在華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絲毫端倪,但想師父、師娘必會知道這人來曆,明日小師妹上崖來,要她去轉問師父、師娘便是。

可是第二日嶽靈珊並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沒上來。直過了十八天,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崖。令狐衝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有滿腔言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沒法出口。

吃過飯後,陸大有明白令狐衝的心意,說道:“大師哥、小師妹,你們多日不見了,在這裏多談一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嶽靈珊笑道:“六猴兒,你想逃麼?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說著站了起來。令狐衝道:“小師妹,我有話跟你說。”嶽靈珊道:“好罷,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你也站著,聽大師哥教訓。”令狐衝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水劍’……”嶽靈珊搶著道:“我跟媽說過了,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時,一個不小心,脫手將劍掉入了山穀,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場,媽非但沒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又提他作什?”說著雙手一伸,笑了一笑。

她愈是不當一回事,令狐衝愈是不安,說道:“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後,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嶽靈珊微笑道:“自己師兄妹,老是記著一口劍幹麼?何況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穀的,那隻怨我學藝不精,又怪得誰來?大家‘蛋幾寧施,個必踢米’罷了!”說著格格格的笑了起來。令狐衝一怔,問道:“你說什麼?”嶽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哈哈,‘蛋幾寧施,個必踢米’!”

令狐衝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為什麼要用青城派的鬆風劍法跟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破人亡,全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譏刺於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轉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險些便命喪餘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喝一聲‘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餘滄海這才留掌不發。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於我有救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籲了一口氣,說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功,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想必進境迅速。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他有恩於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

嶽靈珊秀眉一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了?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

令狐衝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於是將當日情景詳細說了。

嶽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讚他為人有俠氣,因此在‘塞北明駝’的手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呼呼的,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這麼大喝一聲。”說到這裏,禁不住嗤的一聲笑,道:“憑他這一點兒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曾為華山掌門的女兒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單就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隻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林平之林大俠,武功卻如此稀鬆平常。”

令狐衝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嶽靈珊微笑道:“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麼說。大師哥,除了俠氣,還有一樣氣,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衝道:“什麼還有一樣氣?脾氣麼?”嶽靈珊笑道:“是傲氣,你兩個都驕傲得緊。”

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一眾師弟妹的首領,有點傲氣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什麼東西,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一份傲氣?”語氣中竟對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衝一愕,問道:“六猴兒,林師弟什麼時候得罪你了?”陸大有氣憤憤的道:“他可沒得罪我,隻是師兄弟們大夥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

嶽靈珊道:“六師哥怎麼啦?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陸大有哼了一聲,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他不得。”嶽靈珊道:“他到底怎麼不安份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嶽靈珊道:“到底什麼事啊?這麼吞吞吐吐。”陸大有道:“但願六猴兒走了眼,看錯了事。”嶽靈珊臉上微微一紅,就不再問。陸大有嚷著要走,嶽靈珊便也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衝站在崖邊,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後麵飄上來嶽靈珊清亮的歌聲,曲調什是輕快流暢。令狐衝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曾無數次聽她唱歌,這首曲子可從來沒聽見過。嶽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陝西小曲,尾音吐得長長的,在山穀間悠然搖曳,這一曲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衝傾聽歌詞,依稀隻聽到:“姊妹,上山采茶去”幾個字,但她發音古怪,十分之八九隻聞其音,不辨其義,心想:“小師妹幾時學了這首新歌,好聽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

突然之間,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她的!”

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衝再也沒法入睡,耳邊便是響著嶽靈珊那輕快活潑、語音難辨的山歌聲。幾番自怨自責:“令狐衝啊令狐衝,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今日隻為了一首曲子,心裏卻如此擺脫不開,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

盡管自知不該,嶽靈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他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中一股內力湧將上來,挺劍刺出,運力姿式,宛然便是嶽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嚓的一聲,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直沒至柄。

令狐衝吃了一驚,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也決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直沒至柄,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刺朽木,縱然是師父、師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拔出劍刃,手上登時感到,那石壁其實隻薄薄的一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劍又是一刺,啪的一聲,一口長劍斷為兩截,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連兩三寸的石板也沒法穿透。他罵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塊鬥大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去,石頭相擊,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間砰的一聲響,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石頭不住滾落。

他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又去拾了石頭再砸,砸不到幾下,石壁上破了一個洞孔,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個火把,鑽將進去,隻見裏麵是一條窄窄的孔道,低頭看時,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隻見便在自己足旁,伏著一具骷髏。

這情景實在太過出於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尋思:“難道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他身上衣著已腐朽成為塵土,露出皚皚白骨,骷髏身旁放著兩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

他提起一柄斧頭,入手沉重,無虞四十來斤,舉斧往身旁石壁砍去,嚓的一聲,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他又是一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又見石壁上斧頭斫過處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一般,旁邊也都是利斧砍過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削的痕跡,心下驚駭無已:“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是了,他遭人囚禁在山腹之中,於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一簣,離出洞隻不過數寸,就此灰心,力盡而死。這人命運不濟,一至於此。”走了十餘丈,孔道仍然未到盡頭,又想:“這人開鑿了如此長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當真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

又走幾步,隻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團,令狐衝尋思:“原來給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給囚死在此地的麼?”

再行數丈,順著甬道轉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眾,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身旁均有兵刃。一對鐵牌,一對判官筆,一根鐵棍,一根銅棒,一具似是雷震擋,另一件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從來沒見過。令狐衝尋思:“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決不是本門弟子。”不遠處地下拋著十來柄長劍,他走過去俯身拾起一柄,見那劍較常劍為短,劍身卻闊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這是泰山派的用劍。”其餘長劍,有的輕而柔軟,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劍身彎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有的劍刃不開鋒,隻劍尖極為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兵刃;另有三柄劍,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越來越奇:“這裏拋滿了五嶽劍派的兵刃,那是什麼緣故?”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隻見右首山壁離地數丈處突出一塊大石,似是個平台,大石之下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大字:“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每四字一行,一共四行,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數寸。十六個字棱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些“卑鄙無賴”、“可恥已極”、“低能”、“懦怯”等等詛咒字眼,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令狐衝什是氣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給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無可發泄,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才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是什麼人?既與五嶽劍派為敵,自不是什麼好人了。”

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隻見一行字刻著道:“範鬆趙鶴破恒山劍法於此。”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一組,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粗略一計,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劍人形的劍法。

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一行字跡:“張乘風張乘雲盡破華山劍法。”令狐衝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當的一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給他砍去了一角,但便從這一砍之中,察覺石質什是堅硬,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卻也十分不易。

一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使劍人形雖隻草草數筆,線條什為簡陋,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輕盈靈動。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是棒棍還是槍矛,但見這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異常笨拙。令狐衝嘿嘿一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鳳來儀’,內藏五個後著,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卻含著有餘不盡、綿綿無絕之意。“有鳳來儀”這一招盡管有五個後著,可是那人這一條棒棍之中,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種後著,大可對付得了“有鳳來儀”的諸般後著。

令狐衝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不勝駭異,尋思:“本門這一招‘有鳳來儀’招數本極尋常,但後著卻威力極大,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可是對方這一棍,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的自驚奇轉為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卻是火把燃到盡頭,燒到了手上。他甩手拋開火把,心想:“火把一燒完,洞中便黑漆一團。”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幾根用以燒火取暖的鬆柴,奔回後洞,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著了,仍瞧著這兩個人形,心想:“這使棍的如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如對方功力稍高,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我們這招‘有鳳來儀’……確確實實是給人家破了,不管用了!”

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一招“蒼鬆迎客”,登時精神一振,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一。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隻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中共有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他登時一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盤五處。可是他快我也快,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這招‘蒼鬆迎客’畢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終於想到:“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我卻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鬆迎客”那一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像對方一棍擊來,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一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勢必不及收回,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否則自己下盤必遭擊中,但對方既屬高手,豈能期望一劍定能製彼死命?眼見敵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發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這一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就避不過了。這麼一來,華山派的絕招“蒼鬆迎客”豈不又給人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