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令狐衝拜別了師父、師娘,與眾師弟、師妹作別,攜了一柄長劍,自行到玉女峰絕頂的一個危崖之上。
危崖上有個山洞,是華山派曆代弟子犯規後囚禁受罰之所。崖上光禿禿地寸草不生,更沒一株樹木,除一個山洞之外,一無所有。華山本來草木清華,景色極幽,這危崖卻是例外,自來相傳是玉女發釵上的一顆珍珠。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危崖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蟲無鳥,受罰的弟子在麵壁思過之時,不致為外物所擾,心有旁騖。
令狐衝進得山洞,見地下有塊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數百年來,我華山派不知有多少前輩曾在這裏坐過,以致這塊大石頭竟坐得這等滑溜。令狐衝是今日華山派第一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師父直到今日才派我來坐石頭,對我可算是寬待之極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衝又來跟你相伴了。”
坐上大石,雙眼離石壁不過尺許,隻見石壁左側刻著“風清揚”三個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筆劃蒼勁,深有半寸,尋思:“這位風清揚是誰?多半是本派的一位前輩,曾受罰在這裏麵壁的。啊,是了,師父是‘不’字輩,我祖師爺是‘清’字輩,這位風前輩是我的太師伯或是太師叔。這三字刻得這麼勁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師父、師娘怎地從來沒提到過?想必這位前輩早不在人世了。”
閉目行了大半個時辰坐功,站起來鬆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麵壁尋思:“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將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沒一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什麼又入魔教?就算一時誤入歧途,也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
霎時之間,腦海中湧現許多情景,都是平時聽師父、師娘以及江湖上前輩所說魔教中人如何行凶害人的惡事:江西於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遭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釘在大樹之上,連三歲孩兒也是不免,於老拳師的兩個兒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將進來,將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下,放在筵前,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下給魔教埋了炸藥,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泰山派的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裏,又記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遇到嵩山派的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遭截斷,兩眼也給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麼重,如何又能再治?令狐衝想到他臉上那兩個眼孔,兩個窟窿中不住淌出鮮血,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師父問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什麼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一聲長嘯,倒縱出洞,在半空輕輕巧巧一個轉身,向前縱出,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隻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與崖緣相距隻不過兩尺,適才縱起時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墮入萬丈深穀,化為肉泥了。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中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聽得身後有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嶽靈珊的聲音。令狐衝大喜,轉過身來,隻見嶽靈珊手中提著一隻飯籃,笑吟吟的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上,說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試。”
令狐衝心想玩這遊戲可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隨時準擬陪上一條性命,嶽靈珊武功遠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揑不準,那可糟了,但見她興致什高,也便不阻止,當即站在峰邊。
嶽靈珊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這麼輕輕巧巧一個轉身,跟著向前竄出。她隻盼比令狐衝落得更近峰邊,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隻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穀,嚇得大叫起來。令狐衝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嶽靈珊落下地來,隻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確是比令狐衝更前了些,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
令狐衝見她已駭得臉上全無血色,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道了,非大罵不可,隻怕要罰我多麵壁一年。”
嶽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麵壁,豈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賽誰跳得更遠。”令狐衝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麵壁?”向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裏日夕不離的共居一年,豈不是連神仙也不如我快活?唉,那有此事!”說道:“就隻怕師父叫你在正氣軒中麵壁,一步也不許離開,那麼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麵了。”
嶽靈珊道:“那不公平,為什麼你可以在這裏玩,卻將我關在正氣軒中?”但想父母決不會讓自己日夜在這崖上陪伴大師哥,便轉過話頭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兒,畢竟也很辛苦,不如讓我來代勞罷,可是你謝我什麼?’六猴兒說:‘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有什麼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兒壞不壞?”
令狐衝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嶽靈珊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幾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將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他又說:‘今後這一年之中,可隻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我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
令狐衝道:“後來你拔劍嚇他?”嶽靈珊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令狐衝瞧著她的小臉,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什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願。”
嶽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肴,又將兩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衝道: “兩副碗筷?”嶽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這是什麼?”從飯籃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衝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來向嶽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發愁,隻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嶽靈珊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送到令狐衝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隻能偷這麼一小葫蘆給你,再多隻怕給娘知覺了。”
令狐衝慢慢將一小葫蘆酒喝乾了,這才吃飯。華山派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麵壁之時戒葷茹素,因此廚房中給令狐衝所煮的隻是一大碗青菜、一大碗豆腐。嶽靈珊想到自己正在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兩人吃過飯後,嶽靈珊又和令狐衝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黃昏,嶽靈珊送飯上崖,兩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衝便吃昨日剩下的飯菜。
令狐衝雖在危崖獨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來,便打坐練功,溫習師授的氣功劍法,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寧氏一劍”雖隻一劍,卻蘊蓄了華山派氣功和劍法的絕詣。令狐衝自知修為尚未到這境界,如勉強學步,隻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裏加緊用功。這麼一來,他雖受罰麵壁思過,其實壁既未麵,過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嶽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騖,隻是練功。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又過了些日子,嶽夫人為令狐衝新縫一套棉衣,命陸大有送上峰來給他。這天一早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
令狐衝見天上積雲如鉛,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飯來了。”可是沒法向下邊傳訊,什是焦慮,隻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隻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嶽靈珊果然不來了。令狐衝心下寬慰:“到得天明,六師弟定會送飯來,隻求小師妹不要冒險。”
正要入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腳步簌簌聲響,嶽靈珊在大聲呼叫:“大師哥,大師哥……”
令狐衝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之下,隻見嶽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令狐衝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隻伸長了手去接她,直到嶽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衝抓住她手,將她淩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中隻見她全身是雪,連頭發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鮮血兀自在流。令狐衝道:“你……你……”嶽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穀裏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餓了。”
令狐衝又感激,又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該上來。”嶽靈珊道:“我掛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令狐衝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穀,教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嶽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麼?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酒葫蘆都摔掉了。”令狐衝道:“隻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嶽靈珊道:“上峰上到一半時,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鬆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麵穀中。”
令狐衝道:“小師妹,你答允我,以後你千萬不可為我冒險,倘若你掉了下去,我一定非陪著你也跳下去不可。”
嶽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不用著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令狐衝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穀中送了性命,我會不會也跳下穀去陪他?”說著仍緩緩搖頭,說道:“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嶽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衝道:“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你給我送飯,如果你是給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凶險,我也決計不能活了。”
嶽靈珊緊緊握住他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衝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令狐衝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娘知道你上來麼?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嶽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說有要緊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令狐衝道:“那麼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嶽靈珊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否則的話,六猴兒定要跟我爭著送飯,那可麻煩啦。啊!是了,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衝笑道:“哎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嶽靈珊笑道:“這個自然,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什麼希罕。”
兩人笑了一陣。令狐衝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隻好在石洞裏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當下攜了她手,走入洞中。
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餘地。兩人相對而坐,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嶽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於合眼睡去。
令狐衝怕她著涼,解下身上棉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的看到她的小臉,令狐衝心中默念:“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為她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一派,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隻是自己天性跳蕩不羈,不守規矩,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
他望著嶽靈珊微微飛動的秀發,正自出神,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姓林的小子,你不聽話!過來,我揍你!”令狐衝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師姊,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林師弟定然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
令狐衝守護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嶽靈珊前一晚勞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衝正微笑著注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嗬欠,報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衝沒說一晚沒睡,笑道:“你做了個什麼夢?林師弟挨了你打麼?”
嶽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你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他,睡著了也罵他。”令狐衝笑道:“他怎麼得罪你了?”嶽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將他推了下去。”令狐衝笑道:“哎喲,那可使不得,這可不鬧出人命來嗎?”嶽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是真的,你擔心什麼?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麼?”令狐衝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白天裏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嶽靈珊小嘴一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教人瞧著生氣。我要殺他,用得著想嗎?提起劍來,手一揮就殺了。”說著右手橫著一掠,作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令狐衝笑道: “‘白雲出岫’,姓林的人頭落地!”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雲出岫’,可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
令狐衝笑道:“你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撥點撥他才是,怎麼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後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麼辦?”嶽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說道:“你說得真對,我可隻殺九十九個,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都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衝笑道:“你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師姊。”嶽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令狐衝笑道:“叫師姊不打緊,不過你殺我不殺?”嶽靈珊笑道:“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令狐衝笑道:“小師姊,求你劍下留情。”
令狐衝見大雪已止,生怕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嶽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不起小師妹了,說笑了一陣,便催她下崖。嶽靈珊兀自戀戀不舍,道:“我要在這裏多玩一會兒,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衝道:“乖師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招衝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後,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才哄得她下崖。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嶽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臥病在床,卻記掛著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別忘了帶酒。令狐衝吃了一驚,極是擔心,知她昨晚摔了那一交,受了驚嚇,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勢。他雖餓了兩天一晚,但拿起碗來,竟然喉嚨哽住了,難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一聽到她有病,便焦慮萬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以致受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一點小小風寒,礙得了什麼,服一兩劑藥,那便好了。”
豈知嶽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直到嶽不群夫婦回山,以內功為她驅除風寒,這才漸漸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餘日之後了。
兩人隔了這麼久見麵,均是悲喜交集。嶽靈珊凝望他臉,驚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嗎?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衝搖搖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嶽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是記掛著我,以致瘦成了這個樣子。大師哥,我現下全好啦。”令狐衝握著她手,低聲道:“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就隻盼著這一刻的時光,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
嶽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你的。”令狐衝奇道:“你時時見到我?”嶽靈珊道: “是啊,我生病之時,一合眼,便見到你了。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囈語,盡是跟你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
令狐衝臉一紅,心下有些驚惶,問道:“師娘有沒生氣?”嶽靈珊道:“媽沒生氣,不過……不過……”說到這裏,突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衝道:“不過怎樣?”嶽靈珊道:“我不說。”令狐衝見她神態忸怩,心中一蕩,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你大病剛好了點兒,不該這麼早便上崖來。我知道你身子漸漸安好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的時候,每天都說給我聽的。”嶽靈珊道:“那你為什麼還這樣瘦?”令狐衝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
嶽靈珊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幾碗飯?六猴兒說你隻喝酒,不吃飯,勸你也不聽,大師哥,你……為什麼不自己保重?”說到這裏,眼眶兒又紅了。
令狐衝道:“胡說,你莫隻聽他。不論說什麼事,六猴兒都愛加上三分虛頭,我那裏隻喝酒不吃飯了?”說到這裏,一陣寒風吹來,嶽靈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其時正當嚴寒,危崖四麵受風,並無樹木遮掩,華山之巔本已十分寒冷,這崖上更加冷得厲害。令狐衝心中憐惜,伸臂便想將她摟在懷裏,但隨即想到師父師娘,便即縮回手臂, 說道:“小師妹,你身子還沒大好,這時候千萬不能再著涼了,快快下崖去罷,等那一日出大太陽,你又十分健壯了,再來瞧我。”嶽靈珊道:“我不冷。這幾天不是刮風,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幾時呢。”令狐衝急道:“你再生病,那怎麼辦?我……我……”
嶽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沒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命嗎?”隻得道:“好,那麼我去了。你千萬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你身子不好,該得補一補才是,不能老吃素。”
令狐衝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你病好了,心裏歡喜,過不了三天,馬上便會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罷。”
嶽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我什麼?”令狐衝頗感不好意思,道:“我衝口而出,小師妹,你別見怪。”嶽靈珊道:“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衝心口一熱,又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裏,但隨即心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時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嶽靈珊道:“是!”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
令狐衝聽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嶽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的正瞧著他。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令狐衝道:“你慢慢走,這該去了。”嶽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
這一天中,令狐衝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曆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穀鳴響,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
第二日天又下雪,嶽靈珊果然沒再來。令狐衝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複原什快,一天比一天壯健,不勝之喜。
過了二十餘日,嶽靈珊提了一籃粽子上崖,向令狐衝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衝見她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
嶽靈珊道:“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什麼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濕氣重,倒好似一上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讚你呢,你高興不高興?”令狐衝笑著點了點頭,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都好罷?隻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麵。”
嶽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心裏想,我要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那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便說:‘這籃粽子,你拿去給衝兒吃。’當真意想不到。”
令狐衝喉頭一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嶽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隻給你吃。”提著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箬。
令狐衝聞到一陣清香,見嶽靈珊將剝開了的粽子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粽子雖是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鮮美。嶽靈珊道:“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來的……”令狐衝問:“小林子?”嶽靈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山坡的鬆樹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卻隻采了小半籃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衝道:“當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
嶽靈珊道:“為什麼不罵?他不聽話便罵。不過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還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夠快,再練,再練。’嘻嘻!”
令狐衝道:“你在教他練劍麼?”嶽靈珊道:“嗯!他說的福建話,師兄師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閑時指點他。大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令狐衝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嶽靈珊道:“當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練。”
令狐衝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隻幾個月,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
嶽靈珊道:“你別擔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要跟他閑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他隻半個月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
令狐衝默然不語,突然之間,心中湧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一隻粽子隻吃了兩口,手中拿著半截粽子,隻感一片茫然。
嶽靈珊拉了拉他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了?”令狐衝一怔,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粽子清香鮮美,但黏在嘴裏,竟沒法下咽。嶽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黏住了牙齒。”令狐衝臉現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師弟作伴, 那也尋常得很,我竟這等小氣,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這隻粽子定是你裹的,裹得也真黏,可將我牙齒和舌頭都黏在一起啦。”嶽靈珊哈哈大笑,隔了一會,說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崖上坐牢,饞成了這副樣子。”
這次她過了十餘日才又上崖,酒飯之外又有一隻小小竹籃,盛著半籃鬆子、栗子。
令狐衝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總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衝心下起疑,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每日裏練劍用功得很,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到嶽靈珊,如何不喜?隻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顯得嬌豔婀娜,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念頭:“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上崖來?難道是師父、師娘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