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這和那個少婦有關嗎?是我選錯了歌曲,還是玩耍時間長?要麼,是太短了?我惴惴不安地坐在椅子邊緣,腰背挺得筆直。園長說:早晨那個少婦可能是我未來的學生家長,她希望親自做詳細調查後判斷能否讓她的女兒在一個正常孩子的班級裏上學。她的女兒天生殘疾,腿部自膝以下常年套著支撐器。孩子可以勉強挪移幾步,但步態始終歪歪斜斜,難以保持平衡,而且,任何輕微的推撞,都可能讓她因重心失調翻倒在地。所以,她需要人抱著她“走動”,並得隨時告誡其他孩子:經過她身旁時務必小心。
園長問我:能讓小女孩到你的班級去嗎?我愣住了,一時語塞,心裏不停抱怨;這個學年,我都得軸心一樣,圍繞15個4歲大的孩子轉。他們的生龍活虎已經讓我隻有招架之功,如今,還要再添一個必須“小心輕放”的“瓷娃娃!”然而,我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第二天,我和孩子們正在地毯上玩耍,那個少婦抱著她女兒走了進來。她自我介紹說:“我是凱莉的媽媽,這就是我的女兒凱莉。”然後,她將懷中的凱莉放在地毯邊上。我望向凱莉:“歡迎你,凱莉。”誰知她也正瞪著烏溜溜的眼睛打量我。這一整天還算順利,凱莉僅僅跌倒兩次。
接下來的幾天,抱著凱莉往返於教室內外,目睹她對其他孩子自由奔跑的羨慕,我不禁想:不如鼓勵她自己沿著走廊走動。我問凱莉:“願意嗎?”凱莉對我的提議非常興奮。於是,次日活動的時候,我讓助手帶其他孩子去院子裏玩,我陪凱莉進行她的首次嚐試:凱莉沿著走廊走到隔壁教室的門口。雖然隻是短短的十來步,卻足以令凱莉和我欣喜若狂。但我的助手嚇壞了:“教會這可憐的孩子走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把她抱到院子裏去吧,別惹出什麼禍來。”可凱莉拒絕了。這個小小的人兒,表現出驚人的固執。
我們的練習一天比一天艱辛。有一次,凱莉步履蹣跚地練習。忽然失去了重心偏向一邊,我急忙扶住搖搖欲墜的凱莉。我驀地感覺不安,想要退縮。可凱莉卻咯咯地笑起來:“別擔心,我很好。”她的樂觀和歡顏,讓我猜想:每天一段與凱莉獨處的靜謐時光,就是上蒼對我的賜予。
我和凱莉的“行進”雖然緩慢,但風雨無阻。她當天走了多遠,我就用粉筆在牆上畫個記號。我發現,牆上的記號在不斷向前延伸。漸漸地,其他孩子注意到我和凱莉的“行進”,他們自發地聚集在走廊周圍,為凱莉點滴的前進歡呼喝彩。最後,凱莉可以獨自走完整條走廊到院子裏去!其他孩子眾星捧月般圍著凱莉,有的輕拍她的背部表示佩服,有的熱烈擁抱著她給予鼓勵。凱莉像個發光體,她的光芒不禁令我動容,而且讓我的助手驚歎。她們特別為凱莉定製了一個蛋糕,慶祝她的“巨大成就”。以後的幾個星期,凱莉每天都走到院子裏看同伴們嬉戲。我們誰也沒有去攙扶她,她變得越來越獨立、堅強。
但在12月中旬時,凱莉突然無故缺課一周。我打電話到她家裏,被告知凱莉的父母去了曼哈頓接受每年的例行健康檢查。一天早晨,凱莉的母親帶著她出現在教室。凱莉的母親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您給過凱莉什麼特別的教育嗎?”
“夫人,我不清楚您具體所指……”我隱隱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惶恐。
“您讓凱莉自己行走過嗎?”
惶恐逐漸彌漫開來,阻塞了我的大腦空間,思維和語言係統仿佛瞬間癱瘓。我怔怔呆立住:也許,我欠缺審慎的行為,讓凱莉脆弱的雙腿遭受到永久性傷害,她的餘生將在輪椅中度過。我隻好輕輕懺悔:“是的,請原諒我,夫人。”
凱莉的母親溫柔地提起凱莉的長裙,熱淚從她眼眶裏滾滾而出:原來的膝蓋支撐器,已經被換成腳踝支撐器。“過去幾個月,凱莉的腿部得到了比以往幾年都充分的鍛煉。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您和您為凱莉做出的一切。”
我一把摟住凱莉的母親:“讓凱莉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就是最特別,最美好的饋贈。”
後來的17年裏,不管教師生涯遭遇怎樣的困難,或者生活變得如何不堪承受,我都會想起凱莉在走廊跌跌撞撞前行的情形。她在走廊盡頭甜美璀璨的笑容,像雨後彩虹一樣光彩奪目,驅散籠罩在我心頭的陰霾。盡管我是她的老師,但她教會我:
人生沒有不可逾越的天塹,隻要永遠不懈怠地一步步走下去,前麵就是幸福的彼岸。
謝謝凱莉。
鄰居的狗
大約十三歲時,在賓夕法尼亞洲印第安那老家,我有條名叫鮑恩斯的狗。它是條身份不明的野狗,有一天我放學,它就跟我回了家。鮑恩斯像是那種硬毛雜種獵犬,隻是皮毛顯橘黃色。我們成了親密的夥伴,我進林子找蘑菇,它在我身旁嬉戲;我坐飛機模型,它就倒在我腳旁打呼嚕。我真是太愛這條狗了。
有一年盛夏,我去參加童子軍營。等我回家時,鮑恩斯卻沒有來迎我。我問母親怎麼回事,她溫柔地領著我進了屋,“我十分抱歉,吉姆·鮑恩斯不在了。”“它跑了嗎?”“不是,兒子,它死了。”我簡直無法相信。我哽咽著問:“出了什麼事?”“它給咬死了。”“怎麼給咬死的?”媽媽目光轉向父親。他清了清嗓子說:“吉姆·博吉弄斷了鏈子,跑過來咬死了鮑恩斯。”我驚得目瞪口呆。博吉是隔壁鄰居家的英國狗,平常總是套著鏈子,拴在他們家後院的鐵絲圍欄上,那圍欄大約100英尺長。
我既傷心又憤怒,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第二天早上,我跑去察看那條狗,期望從它那布滿斑點的身上至少能發現一個深長的傷口。可是什麼也沒有,隻見那條敦實的惡犬被拴在一條比原先更粗的鏈子上。每當我看見可憐的鮑恩斯空蕩蕩的狗屋,它那再也用不上的毯子,它的食盆,我就禁不住怒火中燒,恨透了那畜生,因為它奪走了我最要好的朋友的生命。
終於有一天早上,我從櫃子裏拿出爸爸在上個聖誕節送我的雷明頓獵槍。我走進我們家後院,爬上蘋果樹,伏在高處的樹幹上,我能看見博吉沿著鐵絲圍欄來回閑逛。我舉槍透過瞄準器盯著它,可是每次瞄準準備射擊時,樹葉就擋住了我的視線。
突然間,樹下傳來一聲輕微短促地驚叫:“吉姆,你在樹上幹什麼呢?”媽媽沒有等我回答,紗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我知道她準是給在五金店的爸爸打電話。過了幾分鍾,我們家的福特汽車開進了車道。爸爸從車裏出來,徑直朝蘋果樹走來。“吉姆,下來。”他輕聲說道。我很不情願地合上了保險栓,站在被炎炎毒日曬得發焦的草地上。
第二天早上,爸爸對我說:“吉姆,今天放了學,我要你到鋪子來一趟。”他比我還了解我自己。
那天下午我拖著懶懶的腳步進了市區,到我爸爸的五金店去,心想它準是要我擦玻璃或是幹別的什麼活。他從櫃台後麵出來,領著我進了儲藏室。我們慢慢地繞過一桶桶釘子,一捆捆澆花水管和絲網,來到一個角落。我的死敵博吉蜷縮在那兒,被拴在一根柱子上。“那條狗在這兒,”我爸爸說道,“如果你還想幹掉它的話,這是最容易的辦法。”他遞給我一把短筒獵槍。我疑慮地瞥了他一眼。他點了點頭。
我拿起獵槍,舉上肩,黑色槍筒向下瞄準。博吉那雙棕色眼睛看著我,高興地喘著粗氣,張開長著獠牙的嘴,吐出粉紅的舌頭。就在我要扣動板機的一刹那,千頭萬緒閃過腦海。爸爸靜靜地站在一旁,可我的心情卻無法平靜。湧上心頭的是平時爸爸對我的教誨——我們對無助的生命的責任,做人要光明磊落,是非分明。我想起我打碎媽媽最心愛的上菜用的瓷碗後,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愛我;我還聽到別的聲音——教區的牧師領著我們做禱告時,祈求上帝寬恕我們如同我們寬恕別人那樣。
突然間,獵槍變得沉甸甸的,眼前的目標模糊起來。我放下手中的槍,抬頭無奈地看著爸爸。他臉上綻出一絲笑容,然後抓住我的肩膀,緩緩地說道:“我理解你,兒子。”這時我才明白,他從未想過我會扣板機。他用明智、深刻的方式讓我自己做出決定。我始終沒弄清爸爸那天下午是怎麼安排博吉出現在五金店的,但是我知道他相信我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