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2 / 3)

關老太太用拐棍挑了挑圈裏的紙錢,剛才扔得太快太多,壓住了火苗,再不挑挑火就要滅了。關老太太把火挑旺了,接著往圈裏扔紙錢,接著對早已死去多年的母親訴說她對人生的感悟,“一眨眼的功夫地球就圍著太陽轉了一百圈,一眨眼的功夫一個人從娘胎裏鑽出來又鑽進墳墓裏去了。生不由你,死也由不了你,就像落進河裏的一片樹葉,隻能隨波逐流地漂下去,漂到哪兒算哪兒。要麼漂到草叢裏被擋住了,漂不動了,要麼漂到石頭縫裏被夾住了,要麼漂到溝岔裏被泥巴粘住了,停在哪裏就在哪裏腐爛了,消失了,沒有了,就像從來就沒有過一樣。唉——人活著沒意思,真沒意思。活著是活受呀……”

關老太太給她媽燒紙的時候沒流眼淚,可是給她爸燒的時候卻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爸,我的爸呀,你好狠心呀,你隻顧你自己當英雄,狠心地撇下女兒不顧,讓女兒如今一個人孤零零地給您燒紙。你是在長城上死的,按理說我應該去長城上給您上墳燒紙,哪怕去一回也行。我媽活著的時候跟我念叨過好幾次,想到您犧牲的地方去看看,可是到了兒也沒去成。不過,就算我們能去,這麼多年風吹雨淋的,您的墳頭恐怕也早就平了,找不著了。唉,爸爸呀,現在我更去不成了,我都老成這樣了,去了您也認不出來我了,連我五叔十幾年前頭一麵都沒認出我來,現在您就更認不出來了。”

關老太太氣息哽咽地哭了很久,盡管老淚沒有能流出多少,老眼卻已經哭得昏花了。她用粗糙的左手心擦了擦眼淚,又用粗糙的右手心揉了揉耷拉下來的眼皮,她的上眼皮鬆弛得厲害,垂下來都快把眼睛蓋住了,她隻好經常揉它,揉一揉眼皮好像就能緊一點兒,眼睛就能睜大一點兒。她不敢用手指揉眼皮,她的手指上裂了好多口子,再加上十個指甲九個灰,又硬又糙,就像鋒利的銼刀,磨得肉疼。

關老太太等到眼睛能模模糊糊地看見東西了,她就提起她的籃子,依靠拐棍的支撐顫顫巍巍再往右邊挪了幾步,開始燒她的第四份紙錢。這一次是燒給她的婆婆的,這回她燒得比較快,念叨的話裏少了一份悲傷,多了一份羨慕:“媽,媳婦給您燒紙來了。您老有福呀,一輩子就生了泉荃一個兒子,就靠著這個兒子過了一輩子,病啦有人端茶倒水,累啦有人問長問短,煩了還能跟人說道說道,最後還有孫子戴孝送終。您比我強多了。我這一輩子呀,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到了兒落了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您死了還有我給您燒紙,趕明兒我死了,連個燒紙的人都沒了。沒人給我燒,沒人給您燒,也沒人給我爸我媽燒,連我那個一歲多的兒子也沒人給他燒紙錢了,可憐他還小呀——”說著說著,關老太太又哭了起來。

關老太太抽抽噎噎地哭過了,又提起她的籃子往右邊挪了幾步。她那隻藤條作骨竹篾挽花的籃子已經很破了,籃子把兒和籃筐上的好多藤條已經斷掉,缺少藤條的地方都用布條兒仔細地綁起來,如果沒有這些布條兒的捆綁,藤籃早就散了架了。原來用竹篾挽的花邊也斷得差不多了,也用布條兒裹起來,裹得看不出來花邊的樣子了。盡管這樣,關老太太還是舍不得扔掉,她把這隻籃子當成了她的一個伴兒。她的另一個伴兒是籃子裏壓在 紙錢下麵的鹿角號,每次燒紙的時候,她都不忘記把鹿角號放進籃子裏帶著。

關老太太從籃子裏拿出了最後一摞紙錢,最後一疊票子,她最後一次畫了一個開口朝東的圓圈,最後一次點燃了圈裏的紙錢,最後一次念念叨叨起來:“泉荃,我又來給你燒紙來了,燒不了幾回了,我就快找你去了。五十多年前就是我上趕著找的你,現在又該我去找你了,你總是那麼傲氣,總得我上趕著你。唉——一晃都過去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前的事兒好像就在眼跟前兒一樣。那時候,你那麼英俊,那麼精神,那麼招人喜歡。”

飄忽的火光中,關老太太溝壑縱橫的臉上咧出了笑紋,“我頭一次見到你,就被你迷住了。你記得吧?咱們是在舞會上認識的,你穿一身空軍軍官製服,英武瀟灑,就像你的戰鷹一樣漂亮。那天你是舞會上的明星,小姐太太們眼睛都看直了,可是你跟我唱歌的時候羞澀得像個大姑娘,我心裏好笑,你哪兒像個英雄呀?唱個歌兒都臉紅。從那天起,你的樣子就烙在我心裏了。後來咱們又在露露的婚禮上碰見了,你是新郎的伴郎,我是新娘的伴娘。喝喜酒的時候,大家鬧過了新郎新娘,又鬧起了伴郎伴娘。為了保護我,你跟人家拚酒喝得爛醉如泥,當時你的臉紅得像新娘頭上的紅蓋頭,我的臉燒得像喝醉了酒。

你不知道吧?開始我二伯還不讓咱們在一起呢,他說你身上有傷,怕你半道兒上把我撇下,還給我張羅了幾個買賣人,我不幹,我就一悶頭地認定了你。唉,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還真讓我二伯說著了,你還真把我撇在了半道兒上。可我呀,從來也沒有後悔過,盡管我跟著你嚐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