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3 / 3)

嘿嘿,其實後悔不後悔的都沒什麼意義,人哪,當初走每一步路的時候都覺得是對的,等走過了回頭一看你才知道,原來沒有一步是對的,人就是這麼一步錯步步錯的錯了一輩子,活了一輩子。你活著的時候總說你要感謝的隻有三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你媽,還有一個是老天爺。你感謝你媽讓你來到這個世界上,感謝老天爺讓你活過了五十歲,你說年過五十就不算夭折。你說你感謝我給了你一個家,一個能讓你享受安樂和幸福的家。你說你最喜歡閑暇的時候聽我吹號,說你每次都能從嗚嗚咽咽的號聲中感受到平靜和安詳。你臨終的時候沒能聽見我給你吹號。那時候,咱倆都關在牛棚裏,可憐你死的時候隻有泉水在你身邊。

今天我再給你吹一次號吧,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我都老得快吹不動號了。按說呢,我也不算太老,才七十多歲,可是我沒心勁兒了,沒心勁兒的人老得快,我覺得我都過了一百歲了。我現在身上到處都是病,比你活著的時候病還多,眼不行了,看不清東西,手也不行了,拿東西老掉,腿腳也不行了,一動就疼,拄拐棍也疼。這樣子我還能活幾天呢?沒幾天了。我不想再拖累咱們的泉水了,他都奔五十的人了,早就該成家了。”

關老太太歎息著從籃子裏拿出鹿角號,枯柴棒般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細長彎曲的號身,號身在月光下黑亮黑亮的,號身上有兩排音孔,上麵五個,下麵一個。關老太太還記得這個鹿角號上原本沒有這些窟窿眼兒,是那個叫張寒暉的老師給鑽上去的。

關老太太幹癟的嘴唇銜住號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口氣讓她塌陷的胸脯鼓了起來。氣流緩緩從她嘴裏吐出,鹿角號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嗚嗚”聲,這“嗚嗚”聲壓抑而又遲緩、低沉而又傷感,好像她的心在號聲裏嗚咽。號聲承載著她的低訴,她的懷戀,她的號聲融進月光下的夜空裏。

關老太太的鹿角號越舉越高,她駝下去的脊背越挺越直,她的頭高高地揚起來,她的胸部鼓起來塌下去,塌下去又鼓起來。她把她的整個身體變成了一個氣囊,把她殘餘的生命全部吹進了她的號角裏:“……整日價在關內,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爹娘啊,爹娘啊,什麼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

號角的嗚咽聲裏,她的意識出現了幻覺,她周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她生命中的一個個階段像一張張圖片似地交替出現在她的眼前,她驚訝地目睹著她怎樣從一個小女孩兒慢慢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她好奇地審視著自己生命中每一個階段的畫麵。她唯恐這些突然出現的畫麵又突然地消失,她把這些畫麵和她的鹿角號聯係在了一起,她認定這些畫麵來自於她吹奏的樂曲,於是她越發拚命地把她僅存的生命力融進氣流灌進鹿角號裏。她根本沒有察覺到,她麵前一溜排開的五堆燒紙剩下的灰燼裏那些賊亮賊亮的火星已經被風吹成了火苗,點燃了四周的荒草。

火借風勢迅速蔓延開來,沉醉於自己人生畫麵中的關老太太迅速被火吞沒了。耀眼的火焰中,她變成了一個黑影子,黑影子在火裏蠕動著,掙紮著,仿佛她想要爬上土堆躲避烈焰的炙烤,然而她哪裏知道,土堆上同樣荒草叢生,同樣在熊熊燃燒。在一個烈火熊熊的世界裏,凡是能被點燃的物質都會被點燃,凡是能焚毀的生命都會被焚毀,不管這些物體多麼不情願被點燃,這些生命多麼留戀這個世界,概莫例外。就像被人們頂禮膜拜的太陽一樣,不管它呈現出多麼變幻莫測豐富多彩的色調:炫目或者溫柔,酷熱或者和煦,究其實質,它就是一個沸騰的火球,靠近它就是靠近死亡。

也許那黑影子隻向上爬了幾秒鍾,但對於她來說,那短暫的幾秒卻是無限的漫長,似乎延長到了永遠。在那幾秒鍾,一切仿佛都停滯了,凝固了,一切都在火光的絢麗中變得模糊渾濁。黑影子終於不動了,消失了,在她消失的地方閃耀出一股刺眼的燦爛,燦爛的上空,號聲嗚嗚咽咽餘音嫋嫋……

沒有人來救火,城牆下的荒草經常在冬天被人有意無意地焚燒。城牆對麵隔著護城河的馬路上行人本來就稀少,即使有那麼幾個迫不得已在寒風凜冽的冬夜趕路的行人也是匆匆而過,沒興趣管這些閑事……

五年後,古城城市規劃改造,要利用城牆根和護城河之間的狹長地帶打造環城公園。民工們在清理土堆時挖出來一隻黑乎乎的鹿角,鹿角裏全是土,上麵還有幾個小洞。他們隨手把它扔進了同樣黑乎乎的護城河裏。黑乎乎的河水濺起幾滴黑乎乎的水花,鹿角沉進水裏不見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