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1 / 3)

關老太太在那個寒風陣陣的夜晚,左胳膊肘吊著一個破舊的籃子,那是一隻藤條作骨竹篾挽花的籃子,右手拄著一根渾身疙疙瘩瘩的拐棍,腳步蹣跚地挪到了城牆根,像一個幽靈似的悄無聲息。

二十二歲那年,她的第一個兒子埋在了城牆根下,從那以後每年的二月六號晚上,關老太太都要到城牆根燒紙錢,除了被遣送到菩薩山那十二年以外,幾十年如一日從未間斷過。剛開始隻燒一堆,後來變成了兩堆,再後來變成了三堆,隨著歲月的流逝,最後變成了五堆。

關老太太在一座大土堆後麵停住了,土堆和城牆之間有一小片荒草地,二十二歲那年,她的丈夫雇人在這塊地裏挖了一個坑,她的丈夫親手把她的兒子放了進去。她清楚地記得,那時候這片荒地光禿禿的沒長草,不知為什麼她埋兒子的第二年就長出了草,而且越長越多,越長越高,越長越茂盛。年複一年,草青草枯。幾十年過去,歲月給這片荒地鋪上了厚厚的一層枯草,踩上去軟軟的,像踩在毛毯上。

關老太太依靠拐棍的支撐,吃力地坐下去,坐在土堆腳下的斜坡上。斜坡上也長滿了草,一冬天沒下雪,草都幹透了,在寒風中沙沙響。

關老太太放下籃子喘息了好一陣子,才從籃子裏往外拿出一摞迭好的紙錢和一疊冥票。她來之前就已經把紙錢和冥票均勻地分成了五份,每份都用細麻繩小心地紮好,每份最外麵的一張紙錢上都預先寫上了逝者的名字,紙錢按順序放在籃子裏。她把拿出來的紙錢和冥票放到腳邊,用拐棍在草地上畫了一個帶缺口的圓圈,缺口朝向東方。然後關老太太借著清冷的月光,拿起腳邊的紙錢,摸摸索索地解開捆綁紙錢的細麻繩,先從那摞紙錢裏抽出一張,再把那摞紙錢重新放回腳邊,又從懷裏摸出一盒火柴,把手上的那一張紙錢點著了扔到圈外,嘴裏喃喃地說:“南來北往的遊魂們,我給你們燒紙錢了,你們拿了錢快走吧,你們不要搶我兒子的,他太小搶不過你們。”

打發完孤魂野鬼,關老太太從腳邊那摞紙錢的浮頭上拿起那張寫著兒子名字的紙錢放進圈裏,她抖抖索索地接連劃了三根火柴才點著了那張寫著兒子名字的紙錢。寫著兒子名字的紙錢的邊緣翻卷著閃現出火苗的時候,她就開始一張一張地往圈裏放紙錢,放幾張紙錢放一張冥票,每一張都小心翼翼地放在剛剛燃燒起來的紙錢上麵。放兩張停一會兒,等圈裏的火燒旺了再接著放新的,她不敢放得太快了,怕把火壓滅了。她不停地在心裏說:“人心要實,火心要虛”。

圈裏的火越燒越旺了,烤疼了她的手,映紅了她的臉,她開始撇著她幹癟的嘴巴念叨起來:“兒啊——來拿錢吧!媽給你送錢來了。”

一陣冷風吹過,帶著火星的紙灰隨風飄揚起來,她就說:“兒呀,你聽見媽的話了,你來拿錢了。可憐你才一歲多就走了,那時候你長得白白胖胖的,誰見了都誇你長得富態,說你將來一定大富大貴。誇過了你,她們就接著誇媽,說媽福大命大,情等著跟兒子享福吧。你撇下媽走了後,誰見了媽都搖頭歎氣,說你天生福相命金貴,媽福淺命薄降不住你。媽哭得眼裏都流出了血,媽恨呀!恨老天不長眼,恨那個短命的醫生,說是給你打盤尼西林,其實打的是蒸餾水,那兩針盤尼西林,是媽媽用結婚金戒指換的……”

關老太太枯幹的手抬起來,在眼皮上抹了兩把,擦去了從凹陷的眼眶裏湧出來的眼淚。關老太太老了,眼窩也老了,生不出來多少眼淚了,擦幾下就沒了。她把剩下的紙錢都扔進圈裏,正在燃燒的紙錢被新進來的紙錢壓住透不過氣,殘存的火苗隻好順著紙縫往外鑽,一舔一舔地像妖怪的舌頭。關老太太把拐棍插進去,挑起紙堆,火苗一下子竄起老高,引燃了圈外的荒草。關老太太從火堆裏抽出拐棍,“啪啪啪”地拍打了幾下,拍滅了圈外的火苗。

圈裏的火漸漸熄滅了,隻剩下一堆冒著青煙的灰燼,風一吹,灰燼裏賊亮賊亮的。

關老太太依靠拐棍吃力地站起來往右邊挪了幾步,再借助拐棍吃力地坐下去,重複了一遍燒第一份紙錢時的程序,圓圈的缺口還是朝向東方。

圈裏的紙錢點著了,紙錢翻卷著閃現出火苗。她一張一張往圈裏扔紙錢和冥票,幹癟的嘴巴又開始念叨起來,不過這一次念叨的內容變了:“媽,我給您燒紙來了,您老人家來拿錢吧,我知道您老人家是大家出身,手頭上不能沒錢。唉——您比女兒強多了,不管怎麼說,您也風光過,英雄過,轟轟烈烈過,算是沒白活。穀雨兒可比不了您,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要強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媽呀,如今我總算是活明白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從無影無蹤中來,到無影無蹤裏去。爭強好勝幹什麼?爭來爭去兩腿一伸都是空的,就算活上一百年又怎麼樣呢?不過是地球圍著太陽轉一百圈罷了,地球圍著太陽轉了不知道多少億圈了,一百圈還不就是一眨眼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