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世態炎涼(11)不能再拖累兒子(1 / 1)

駐法使館一通電報發回外交部,外交部一個電話打到公安部,公安部一個電話打到西安市公安局,於是關若雲的曆史問題又擺到了桌麵上。“地主”,“反動軍官”,“特務”這些嚇人的字眼重新出現在政審人員眼前。國內國外,電報電話兩個月往返的結果出來了:

兒子泉水可以,母親關若雲不行。

接到終審判決,泉水說了一句感天動地的話:老母在,不遠行。兒子的話感動得關若雲涕淚交流,兒子的話卻讓她幾宿無眠。

在床上躺了幾天後,關若雲爬起來,帶著關達軒和兒子走上北大街,在一處民居前停下來。

民居門前一個髒裏巴嘰的光脊梁老漢,正低著他光亮的腦袋全神貫注地捉虱子,他光亮的頭皮和他的光脊梁同樣黝黑。他坐在一個板凳上,把上衣鋪在膝蓋上,兩隻手仔細地翻看衣縫。捉住一個虱子,捏起來,對著陽光照一照,確認無誤後便把它捏死,再低下頭繼續在衣縫裏尋找,那神態仿佛天塌下來都與他無關。關若雲呆呆地看著,關達軒和泉水不明白她看什麼,隻好也站在旁邊看。那老漢捉完虱子,兩手拎著衣領使勁一抖,抖得塵土飛揚。抖過後老漢把衣服披到身上,懶洋洋地閉上眼睛翹起二郎腿曬起太陽來。街上人來人往,老漢一幅旁若無人的模樣。蒼蠅嗡嗡地圍著他盤旋,落到他的光頭上爬來爬去,落到他像女人一樣鬆弛的胸脯上。鬆弛的胸脯上一層垢痂,他舒坦的連手都懶得抬一下。蒼蠅得寸進尺爬到他臉上,爬上他的眼簾,順著鼻子爬上他的嘴唇,他還是一動不動,像入定了的菩薩。

關若雲對兒子說:“隻要天晴,老漢每天都在這裏捉虱子,捉完虱子曬太陽。聽說這老漢以前就是個挑擔賣菜的。兒子呀,留在這裏,二三十年以後你就是這個樣子。媽媽不想讓你這樣子。走吧,跟你五姥爺走吧,別讓媽看著你難過。泉家總得留條根吧?要不你爸九泉之下也閉不上眼睛。”

活生生的現場觀摩教育立竿見影,回到家裏,泉水“咕咚”一聲跪倒在娘腳下,說隻要在國外站穩腳就把媽接出去享福。

關若雲撫摸著兒子粗硬的頭發,說:“你看你跪在地上,都快跟媽一般高了還說傻話,總不能一輩子賴在媽跟前吧?隻要你給媽爭氣有出息,給媽找一個好媳婦,給泉家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媽就對得起你屈死的爸爸了。唉,你的頭發跟你爸一樣又濃又密。”

“不!不把媽接出去,我決不結婚。”泉水發誓。

“胡說!泉家就你這一根苗,你不能對不起你爸。”關若雲態度很堅定。

泉水沒有胡說,多年來,泉水在他五姥爺的幫助下,國內國外跑了好幾趟為媽辦理出國定居手續。無奈天不佑人,不是這兒不行就是那兒不批。先是國內文革遺風未盡,處處掣肘,等到國內鬆動了,中法兩國卻又為了售台武器的事情鬧崩了,法國大使館拒絕簽證。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又一個十年的光陰把關若雲變得越發蒼老了,街道裏的鄰居們已經把她尊稱為關老太太了。去不去法國,關老太太不抱希望了,即使能去,她的身體也不允許了,大關節病已經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她連上街買菜都很困難了,她早就不敢奢望什麼出國的事情了。然而最讓關老太太揪心的不是她的病,而是兒子的固執。

兒子已經四十多歲了,青春年華已經過去了,已經步入中年了還是形單影隻,兒子已經不能再耽擱了。為此關老太太一宿一宿的失眠。可是兒子還是固守他的誓言,堅持說媽媽不跟他在一起他誓不結婚,那怕當一輩子孤家寡人也心甘情願。

兒子的話把關老太太的心揪得生疼生疼的,兒子的話讓她生不如死。特別到了夜深人靜睡不著輾轉床褥的時候,生不如死的念頭就會頑固地占據她的腦海:

唉,老了,沒用了,活著也是活受。不能再拖累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