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4歲的時候,老家太奶奶住的那麻石屋還在。不過老人講那屋是遭受一場劫難以後重造的,村子也是遭受一場劫難以後再造的。至於重造的年限,對於幼小的我來說,記不清了,算許多年許多年前的事了。

那後來的屋,對我來說,也很老了。

一個人怎麼敵得了歲月,一個小孩,怎麼敵得了一個老人的回憶?

太奶奶說,最先的屋,是以前太爺爺帶領他的兒子們,用村後母山山上的麻石碼的,碼得很結實,不用一點水泥,全是麻石。山牆很高。我們家那房子很大。

這個家族人丁興旺,家裏有4個天井,3個堂屋。

靠最後的,是我太爺爺的獨居室。

那裏沒有人敢進去,那裏麵的結構也沒有人能分析得清,那裏是我們家族神秘的源頭,是不可分析之地。麻石縫隙裏,是蟲子、蛇、老鼠棲身地。我們母山那裏的麻石是能磨刀的,那麻石帶著山野的性子,那麻石與麻石的縫隙,是許多小生靈的家。

沒有辦法,家裏開始養貓。最多的時候,有21隻貓。

那些貓嫻靜地出入我們家,有時站在天井上忽然叫一聲,有時跑到屋脊或山梁上叫一聲。

每天傍晚,那些貓全都到我太奶奶那裏集中,幾隻小貓到我太奶奶的圍腰子裏取暖。

家裏養貓的習慣延續了許多年。我小時,有時半夜裏,一隻貓的毛絨絨的身子會忽然和我的皮肉接觸,我會驚叫起來,但我又會踩在搭板上的另一隻貓身上。

那時,太奶奶看著我驚慌失措的樣子,就發出她甜美的笑。

……她還在那裏一個人講古丁,興致正高。人已太婆,聲如少女。

而我看到她,正由貓變回人形,變成我太奶奶。她又很慈祥了。

如果不是我踩了它一腳,她一定還是它,是那隻大貓,半躺在那裏,睜著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看著我睡覺,看著我說夢話,看著我醒轉來心驚肉跳。

因為是在深夜,她在變回去的時候,胡子不能一下縮進去,這樣,就有幾根張在外麵。我很小時,有時我敢拿手去撈它。但那時,她總弓起脊背。

她的身上毛絨絨的,做出戒備的樣子。

許多次我發現都是這樣,後來我就再也不敢在半夜裏碰她了。

當我再一次睡著時,也就在我再進入夢鄉時,我僅剩下的一點意誌告訴我,她一定又還原成了一隻貓,輕捷地一聳身,就上到了房梁,然後,她躡手躡腳的,朝著我太爺爺那神秘的房的上梁上走去。

我問過我家太奶奶:喈,別一天到晚瞎扯了,你說的我也不相信!太爺爺為什麼要跑野外去收死人啊?

太奶奶笑著說,這個你哪裏曉得,他是管死人的,告訴你吧小丫頭怪,人間各有分工,有人管活人,有人管死人,他就是管那些死人的,他要把那些鬼送上路,他當道士,就是幹這個的,所有的魂都歸他管。

我說,太奶奶,你鬼扯!

她又笑著說,你小伢子不懂,周圍幾十裏的地方哪個不曉得你家太爺爺是送死人的,往年十年三荒,有些人死在外麵沒人給他收屍,你家太爺爺就去,要不,那些人就會成孤魂野鬼。肉,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的東西,骨頭,是另一界的東西,人的精魂,是天上的。這個世上的東西要留在我們這個世上,人的魂要走到天上。你一個小伢子,哪裏懂去!

太奶奶說,我們這個空中,還有一個世界,我們常人都看不到,但你家太爺爺能看得到。

太奶奶說,太爺爺是個有大本事的人,他在兩個地方走,他在野地裏屙完屎,屁股一翹,就會來一條狗給他舔pi眼。他能分身,他一個人走出去了,但他還在家裏坐著。

太奶奶的額頭發亮。

她一笑,她的額頭就發亮。

有時候,我會抱住她的小腦袋和她親熱,我說,太奶奶,你的頭腦裏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她說:哪裏是我頭腦裏有什麼怪東西,是本來就有這些怪東西,你要是不信,我以後就不講給你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