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這時候,我趕這位鄰居出門的心都有。牛什麼牛,不就是你自己家孩子在市裏上了重點中學,稍後考上大學了嗎?誰能說野地裏飛不出金鳳凰,千裏馬就非得在寬闊的馬場上,而不可能在低矮的牛欄裏?我偏不信這個邪。後來,經過我加倍努力,我不僅考上了重點高中,還考上了重點藝術高校,畢業後,在電視台做了編導。
我工作轉正的第一天,父親再次邀我那位鄰居來我家吃酒。我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心想,你不是說我不行嗎,我今天就以事實來證明給你看,讓熱騰騰的現實來扇你幾個響亮的耳光。酒過三巡,我那位鄰居發話了,丹崖呀,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告訴你,7年前,我對你那番奚落,你還記得吧,其實,那就是我和你父親故意串通好的一場戲,旨在警醒和逼迫你,不要誤交損友,不要耽誤青春呀!
想起7年前我的怨憤,再看看現在,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的命運一直在被這位鄰居給導演著。
父親聽到這裏,瞬間接過話茬說,孩子,給你講個故事——
啟功在年輕的時候,畫作功力就顯上乘。同齡人中,能夠望其項背者也寥寥無幾。一日,一位年長的親戚來向啟功討畫,畫成,親戚說要裝裱起來,啟功一聽,也很欣然,提筆欲落款。不料,這時候,親戚卻攔住他說,稍等稍等,這個款,你就別落了,還是讓你的老師幫著代為落款為好。啟功一愣,遂想起自己歪歪扭扭的字體,麵紅耳赤。自此開始,啟功下大力氣練習書法,後來,不僅實現了書畫齊名,甚至,他的書法還超過了他的畫。
父親說,你知道這叫什麼嗎?人說,失敗是成功之母,那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也為時已晚,其實,惱怒才是最好的成功之母。
想起這段過往,已在多年以後的今天。前幾日,朋友贈我一首自勵詩:我一歡喜,現實可能就悲戚;我一羞惱,世界可能就此妖嬈。
多好的詩!羞惱如沃土,我一直被這沃土裏的能量給激勵著,助推者,向著太陽的方向走……
寫一首詩給舊時光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首詩,這首詩裏,肯定有一段,屬於舊時光。
這些舊時光裏,一定或多或少地夾雜著清晰的校園時光:清晨的校園廣播裏播放著《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之類的歌;散學後的喧囂人潮,齊刷刷地奔向飄香的食堂,奔向一場樸素的“饕餮”;午後懶洋洋的時光裏,白樺樹和法桐的涼陰裏,時光斑駁,隔壁班的女聲在怯怯地誦著徐誌摩的詩;晚自習的靜謐裏可以聽見夏蟲的吟唱,以及校園裏桂樹飄來的香,那是我們開過的最甜蜜的小差。
少年情懷總是詩。想起那些省錢去市中心的小攤上買兩本卡帶的時光,那些奢侈品,都是從食堂大媽的鄙夷眼神裏摳出來的;想起那個時代飛來飛去的信箋,寫滿了單純的友情和透明的想念;想起密密的文學社團,校園的報紙上,我曾寫過的朦朧的小詩;也想起柳蔭裏我們弄鮮花惹碧草的一次郊遊……
一切的一切,都如膠片,一次次地在我的腦海裏衝印成冊。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還都是帆布書包,清一色的雙星球鞋,刷了一次又一次,隻刷到藍裏泛著白,白裏暈染了黃。永遠都是可以想到的幾本課外書:除卻《青年近衛軍》,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除卻《三國演義》,就是《聊齋誌異》,隻有幾個“進步人士”才會讀讀汪國真,談一談戴望舒。
正是老狼的《同桌的你》風靡校園的時候,這樣的歌,多少要比《睡在我上鋪的兄弟》要激進一些,能激化一下我們懵懂的情愫,讓我們在青春的暗夜裏寫著蠢蠢欲動的詩,多美妙的小心思呀!直至後來《梔子花開》、《那些花兒》之類的校園歌曲出來以後,也沒有壓過當時的感覺多少。
那是校園民謠的時代,也是人心掙脫拘束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裏,全社會都是校園,所有的先鋒派都是從校園開始的,最終在社會裏被無限地放大。
那也是吉他風行的時代,誰若能穿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留一頭稍稍長一些的發,肩上扛著一隻吉他,再能在球場上蹦躂那麼幾下,一定會吸引不少同學們的眼球。
那也是詩歌的年代,除了我談到的徐誌摩、戴望舒、汪國真,當然也少不了顧城、海子、北島……誰能寫得一首好詩,再配上龐中華一樣硬朗的鋼筆字,簡直堪稱校園明星。
那個時期的教輔資料還沒有滿天飛,各種周末補習班還沒有盛行,校園,成了最美好最肆無忌憚的樂園,那裏的每一處櫥窗前和教室裏也播撒著我們如詩一樣的光陰。那個時期的夢囈最甜,沒有夢魘,那個時期的關係最好處,沒有青白眼。那個時期的你我都純淨得像山間的小溪水,嘩啦啦地在歲月的河道裏流淌著,還唱著青春裏最美的詩……
針尖上的蜂蜜
愛真是個簡單的物件。被人說到了爛,說落到了底兒掉,穿越蠻荒,穿越時光隧道,現代人還在說。
隨意翻開一部電影,一部連續劇,一本小說,如果找不到“我愛你”的影子,那這電影電視劇小說是失敗透頂的。因為,他(她)連愛都不要了,哪位觀眾、讀者願意要他(她)?
一家晚報采訪我,問我寫了這麼多和這座城市有關的文章,緣由是什麼?
我說,隻有一個字——愛。
太煽情了吧!記者說。
是的,生活就需要煽情,我們所處的生活在工業化的侵蝕下,到處都顯得幹巴巴的,太需要兩滴眼淚來洗刷一下枯燥了。我如是答。
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不需要嗎?這是《大話西遊》裏的台詞。
愛一座城市需要理由嗎?這個世界,若是凡事都需要理由,我們或許將要寸步難行了,尤其是涉及到我們心中最隱秘、最柔軟的情結,一切理由都是慘白的。
我讀雷平陽的詩,《親人》,寫得真有趣,也真的耐人尋味——
我隻愛我寄宿的雲南,因為其他省
我都不愛;我隻愛雲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隻愛昭通市的土城鄉
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是的,所有的愛都是偏執的,愛不偏執,便不是真愛,愛偏執,愛才愛的值。連愛都不偏執了,要愛作甚?
愛到狹隘。愛本身就是狹小的,一對一的,定點接收的,撒網叫什麼愛,那是漁獵,得到的是欲望的漁利,而不是同樣愛在你的心靈。
我在冰雹之後來到樹林,看到了被冰雹砸掉了底兒的鳥巢,一直血毛娃子小鳥掉了下來,並不大礙,而它的父母卻在枝端驚心地叫著,似在滴血。
我冒著摔跤的危險爬到滿是雨水和青苔的樹上,用草給鳥補好窩,把剛才那隻小鳥娃子放了進去。不為別的,那一瞬間,我想到的是,如果那隻小鳥是我,而站在樹梢上的是我的母親,她該怎樣憂心如焚?
愛像是針尖上的蜂蜜,疼且甜著,即便是針尖上這麼丁點兒的地盤,也是可以用來傳遞的,在針尖和針尖之間,搭一座濃情蜜意的橋。
珍重青春
兩年前,在上海某書城裏,有個名叫單海海的作家正在搞簽售,書名是《穿行都市》,懸念推理小說,正是我喜歡看的那一種。於是,我慌忙擠上前去,噴繪背景下,有個戴墨鏡的年輕人在簽售,估計比我還要小幾歲,食指上戴著翡翠戒指,很紮眼。
我終於擠到了作者麵前,捧著書,打開簽名頁說,請老師您給俺簽個名留念。
作家很爽快,單海海在扉頁上筆走龍蛇,很快就簽好了,我拿在手裏一看:你小子這麼快就把我給忘記了!單海海。
我遲疑地望著他,他去掉了眼鏡,我定神一看,這不是王浩嗎?
我上去捅了他一拳,怎麼是你小子,也寫起書了!
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在上海也能遇見你。我做出版業已經三年了,閑時間寫寫東西,中午別慌走,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好好聊聊。
我點頭答應。邊翻書邊在大廳裏等,腦海裏瞬間想起大學時的王浩,喜歡泡網吧,追女孩子,經常因請女孩子吃飯花光了錢而不得不周三以後吃方便麵。大學畢業以後,他到了家鄉一家電視台工作,做編導,後來倒騰了兩年以後,就到上海賣冷鮮肉去了。
也就是在他賣冷鮮肉的那些日子,寫了幾篇都市氣息很濃厚的小說給我看,故事很好,隻是不健康的內容很多,給我這種老傳統看,是“慘不忍睹”的。
2005年前的一個秋天,他曾打電話問我借過1000塊錢,後來,我總怕這小子又在外麵和女孩子們廝混,沒有給他,後來他再打我電話,我就關機了,再後來,就再也沒有聯係。
直到今天我再偶遇他,他像是換了另一個自己。中午留我吃飯暢談,看到他的熱情,我總想起多年前自己為了不借錢給他,拒接他電話的事情。
於是,大廳做了不到十分鍾,我就逃了。
午飯的時候,接到王浩的電話,他問我,你怎麼招呼不打就走了,上次在你那拿的1000塊錢還沒還你呢?
1000塊錢?我並沒有借你錢呀!
你忘了,多年前,我手頭緊張,問你借的,你很爽快就打給了我。
你這是在打我的臉對吧?當時我沒有借給你呀!你真別生氣,我也有苦衷,我當時剛買了房子……
你小子別再狡辯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現在不差錢,你不用接濟我,給我說,現在在哪,我把錢給你送去。
我真是蒙了,再也回憶,確認我當時真的沒有借錢給他。就匆匆關了機。
一周後,我到單位,收到一張彙款單,1000元,還有王浩先前出的兩本簽名書,正正規規地簽著名字:王浩(單海海)。簽名上方還寫著一句話:問了好多人,總算找你的地址,永遠記得陪我走過青春的好朋友。
我費了好大勁,終於找到王浩多年前的QQ,早已廢棄,在他多年前的日誌裏發現了一篇令人冒汗的日記:借了好幾個人的錢,都沒音訊了,這個周末好難過,估計他們各有各的忙處,悲慘青春,挨餓寫小說去……
這才明白,王浩是故意給我打馬虎眼,不想讓我難堪罷了,目的是不想失去我這個朋友。我沒有拒領他的1000元,我帶著對他的愧疚收下了錢,什麼也沒說,但那1000元錢,我一直放在紅包裏,至今不曾動分文。
又一年後,我收到王浩的新書《珍重青春》。這個書名,足以讓我銘記一輩子。
蜘蛛人距離雜技演員有多遠
我認識巷口那位修鞋的老頭,他每天都不開心,幫人修鞋的時候也常常咳聲歎氣。有時候,挺貴的一雙鞋,被他在歎氣聲裏一搗鼓,不是線走歪了,就是膠水粘多了,免不了的口角,碰見難纏的主兒,還得陪人家皮鞋錢。
有一次,我修鞋時到他的鞋攤兒。他一邊幫我修著鞋,一邊說,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在皮鞋廠工作過,我所在的那個鞋廠能製作各種各樣時髦的鞋子。那時候,我最佩服的就是廠裏一個皮鞋設計師,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他的工資就是我們工人的10倍還多。我經常見他吃著豬肉燉粉條,或是抽著古巴雪茄在稿紙上畫圖。我曾給他學過一陣子,還幫他設計過幾款鞋子呢,隻可惜學藝不深,設計失敗了一款鞋子,給廠裏造成了巨大損失,後來我和那個皮鞋設計師雙雙被解職。要不然,你們現在穿的這麼多鞋子也應該有出自我的手筆呢!可惜呀,唉……
原來,這老頭懷裏揣著一顆皮鞋設計師的心,做的卻是打鞋掌的活兒,難怪忿忿不平。然而,轉念一想,這樣做有用嗎,鞋還是要修,日子還要照過,他充其量也就在巷口擺攤,其他地界兒就要被城管趕走。
有人說,這是命運。所謂命運,關鍵在“運”,好命,其實往往也就那麼關鍵的幾步走對了,在恰當的時間做對了恰當的事情或抉擇,僅此而已。若是這些我們都沒能趕得上,安分守己地樂享當下的生活,也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在自己的小天地裏活得悠然自在,無拘無束,這也就等於是另一重意義上的好命,或者說是迎來了好命運的第二個春天。
看村上春樹的《東京奇譚集》,內有一篇小說,寫一個女子,每天被人用一根繩子綁在吊籃上,然後順著摩天大樓的玻璃外層放下去,她一手拿著刷子,蘸著水去清洗大樓的玻璃,而誰也不知道,其實,她的夢想是做一名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她的夢想和現實雖都把自己置身在差不多的高度,而兩者之間的距離卻有著天淵之別。沒辦法,她不能撂挑子不幹,去學走鋼絲,生計需要,她隻能一邊做著城市“蜘蛛人”,一邊做著雜技演員的夢。
其實,這樣也好,“蜘蛛人”的工作以喂飽她的“胃”;雜技演員的夢想以灌溉她的“誌”,抓住了結結實實的當下,還用那個前方招搖的未來給自己取暖,誰能說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就一定要比做吊籃的大樓清洗工要幸福呢?
杜·羅休弗克說:“不論人生多不幸,聰明的人總會從中獲得一點益處;不論人生多幸福,愚蠢的人總覺得無限悲哀。”更何況,我們往往還沒有達到“不幸”的地步呢?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夢想和現實之間的距離有多遠,有時候隻是一張窗戶紙的距離。這扇窗,就是我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