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我點的那首歌,是兒子最愛唱的一首歌。兒子說,人生就是一首歌,他要在優美的旋律裏瀟灑走過。
中年兒子說,她想兒子的時候,就到這家小酒館來,這裏是兒子以前經常演出的地方。中年女人說到這裏,聲音哽咽,淚眼婆娑。
我瞬間對那個已然不在的小夥子表示由衷敬佩。
擦幹了眼淚,中年女人最後對我說了個秘密,她說,其實,她的兒子並不是她親生的,她一直沒有告訴兒子這個秘密。
她還說,兒子給了她一個至高至潔的孝心,她要還兒子比原配還要原配的母愛。
有炊煙的地方就是天堂
故鄉的井沿上,一群手抱《聖經》的阿婆在安詳地唱著聖歌,那些日子風和日麗,聖歌緩緩,如山泉一樣在日子深處流淌,聖歌唱畢,阿婆們會從井裏提上來一桶水,然後,做禱告後,各取一碗痛快地喝下,如吃聖餐。
我也曾喝過這種水,甘洌清涼,仿佛濃縮了大地深處的無限虔誠在裏麵。
然後,我發現阿婆們還會把喝剩下的半桶水用來浸泡手,她們各伸一隻手在桶裏,從上方看這隻桶,一雙雙手,或布滿皺紋,或皮膚鬆弛,或青筋畢露,但在這桶水的浸潤下,仿佛有了絲綢一樣的紋理和光滑。
阿婆們在泡手的時候,最喜歡討論的事情總是關乎一個詞:天堂。
這些阿婆們,沒有太高的文憑,充其量也就是上過初中,有的上的是私塾,還有一些是文盲,她們不會說出牧師嘴裏那種如散文詩一樣精致的句子,但,她們說的都是樸素的箴言。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總是關乎天堂。
有的說,天堂就是天天都有小蔥拌豆腐的地方,我超愛吃這些白白嫩嫩的小東西,吃下去,心裏總覺得無限安穩,我覺得,心裏一靜,天堂就像大傘一樣罩在我的頭頂上。
有的說,天堂就是有海的地方,我家老頭子一輩子都想去海邊,我們這邊是大平原,哪裏會有海呀,我家老頭子春頭上還說要劃著小船兒,和我一起去海邊兒釣魚呢,沒想到沒熬過春天就走了。老頭子臨走的時候告訴我,他要去海邊兒釣魚了,我想,那一定是個好地方,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給他做最愛吃的紅燒魚。
有的說,天堂就藏在我小孫子的搖籃裏,你不知道那個小家夥,吃飽了就睡,睡的時候還在夢裏笑,我想,他一定是夢見了上帝,在摸著他頭頂上的那撮小黃毛呢。
我奶奶也是眾多阿婆中的一位。關於天堂,她是這樣理解的,她說,我有6個孩子,天堂就在他們每個孩子的家裏。周末的時候,孩子們都到我這兒來,不用我伸手,他們就能做出一大桌可口的飯菜,我隻要坐在村口的榆樹下抽水煙兒就好了,我家煙囪裏的炊煙息了,我拍拍身上的落葉回家去,回到炊煙滿院的家裏,天堂就搬到我家來了……
一群阿婆相視而笑。
這是故鄉井沿兒上最幸福的時光,那時候的我還是個孩子,如今,這些阿婆中的多半都已經駕鶴西去,用她們的話說,她們是去天堂聊天去了。如今,村口的井被填實了,奶奶喜歡坐在井沿兒的原址抽煙,幹癟的兩腮一起一伏,如豐收的稻浪迎風而舞。
奶奶抽了一輩子煙,至今也沒有戒下,爸爸說,還是別戒了,那是她的寄托之所在,煙絲的明滅裏,也藏著她的天堂呢……
戲台上的猴子和大象
沿著淮河向北走,沿途的人們多愛聽戲,戲台則成為了極其稀鬆平常的建築。
在我的家鄉亳州,有一處景點,名叫花戲樓,在花戲樓的戲台上,有許多色彩絢麗的木雕,上雕《長阪坡》、《割須棄袍》、《七擒孟獲》、《擊鼓罵曹》、《三氣周瑜》、《曹操刺董卓》、《空城計》、《千裏走單騎》、《華容道》等18出故事。木雕上,英雄人物叱吒風雲,木雕色調及格局雄渾氣派,一副皇家氣息。戲台下端,兩側各端坐著一隻猴子,左手拿一蟠桃,憨態可掬地衝著大家笑,猴子兩邊,各站著兩頭大象,卷著粗長的鼻子,很是威武。
一位“懂行”的朋友指著這方戲台問我,你知道為什麼在此放兩隻猴子嗎?
我得意地按照世俗人的解釋說,是不是在暗喻王(猴)侯將(象)相?
朋友搖頭說,那隻是字麵意義上的膚淺解釋。
我不解,難道個中還有其他深意?
朋友說,你看這兩隻猴子,有佛禪之風,麵容雖憨厚,卻大智若愚,像極了鬥戰勝佛。透過猴子的麵容和深邃的目光,旨在提醒世人,可以聽戲,也可以想象自己就是舞台上的角兒,但是,戲台畢竟是戲台,不要長久地沉浸在戲夢裏,戲台上的“官”是當不長久的,一晃,就散了;戲台上的榮華不是真榮華,隻是短暫的水月鏡花,我們萬萬不可當真。真若封王拜相,還得在現實生活中好好幹。這隻猴子的作用,就是用自己的笑容警醒世人,別太把這場戲夢當成一回事,以防自己收不過神兒來。
我接著問,那大象的寓意呢?
朋友笑了,一個道理呀,這兩頭象也都是木頭做的,就像是在說這戲台上的事情,一切都是幻象和假象呀,你若是當了真,勢必就要被這樣的“象鼻子”卷進去。
我歎服於這座300多年的古戲院,更歎服於這樣兩隻猴子和兩頭象。忙接著朋友的話茬說,看來,我們不僅要善於做夢,更應該懂得怎樣讓夢想成真。
你悟到的這個道理是很入世。朋友說。
難道還有出世的道理?我迫不及待。
朋友感慨良深地說,你看,透過猴子狡黠的笑容,還有那如鉤的象鼻,是不是在暗示我們,其實這人生不就是一場戲夢,凡事不必太較真,凡事不必太執拗,以灑脫的襟懷看這個世界的氣候(猴)和氣象,心中常駐的就是朗朗清清的乾坤了。
聽了朋友的講述,我一邊歎服,一邊摁動手中照相機的快門,我要把這方暗藏人生玄機的戲台永遠留在我的取景框裏。
在城市花盆裏紮根的麥子
一轉眼,時光就飛快地把他淹沒了。他像是掉進時間的深潭裏,眼巴巴地望著一塊尿布大的天空,他嗟歎,如今自己隻有仰望的份兒。
老伴兒走後,他孤零零的一個人,越發寂寞。兒子就把他接到了城市。城市裏,人潮湧動,如鴨群出圈,也像是不知道那位撒了一把糧食,雞鴨們紛紛來啄。
好在兒子在城市有個院子,沒事的晚上,他可以站在院子裏看那輪混混沌沌的月亮,星星是看不到了,蟲鳴也少。為了能聽到蟲鳴,他曾經在一周裏回到五十裏開外的農村老家三次,逮一罐頭瓶蛐蛐,螞蚱,撒在院子裏,那裏,有兒媳婦兒種的花。據說,那些花兒都是十分名貴的,要不然,望著被蛐蛐咬得像鋸齒一樣的花葉子,兒媳的嘴不會撅得比顴骨還高。
夏天,兒子專門給他在房間裏裝了空調,但他仿佛一刻也不願在屋裏多呆,他說,四下裏不透氣,悶得慌。於是,搬了個沙發床在院子裏的泡桐樹下,透過泡桐樹葉子的空隙,他看淡淡的月影,天明的時候,他興高采烈地告訴兒子,我好像在泡桐樹葉子的空隙裏看到了你娘的笑臉,她在那邊一定過得很好。
一句話,把兒子嗆得眼淚都下來了。
兒望著自己媳婦微微隆起的肚皮說,娘唯一的遺憾就是臨走前,也沒能看上她的孫子。
他說,是呀,我們的孫子,秋天的時候,他就要來了。
時間真快呀,說話間,秋天就到了,兒媳在一家私立醫院為他產下一個大胖的嬰孩,他興高采烈地喊著,我有孫子了,一邊喊,一邊望著窗口,老婆子,我們有孫子了!
一句話,說得兒媳瘮得半天沒過來。
從此以後,他便有了新寄托,除了院子裏泡桐樹罅隙裏月影以外的寄托,那就是孫子。
孫子長得很快,一轉眼就吃滿月酒了。吃滿月酒那天,孫子的外婆家拿來了一把麥子,名曰“紮根麥”,撒在花盆裏,寓意為:自此開始,孩子便根深蒂固,紮根旺長了!
按理說,這隻是一個城市裏新興的習俗。然而,對於他這樣一個鄉下人,卻見不了麥子受委屈,見天的澆水施肥,隻伺候得麥子比兒媳花盆裏的花朵還旺。
已經是深秋了,若花盆不是放在室內,麥子是不可能發芽的。他每天還要做一件事,就是早晚來來回回搬運那些長有紮根麥的花盆。
他說,莊稼人就是見麥子親,和自己的孫子一樣親,我要照顧到這些麥子出穗哩……
一場冬雪,氣溫陡降。從來不喜歡開空調的他把那隻長有麥子的花盆搬進了自己的臥室,製熱,開成30多度,他說,這麥子,就要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