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不羨朝野,隻戀鄉野1
引言
廟堂高高
條框如夾板附體
哪得安閑自在
到曠野去
和花鳥魚蟲為伴
你我皆是天地精靈
碗樣的都市,壺樣的胡同
我是在農村長大的,直至後來看世像,多喜歡以鄉間的物什來比擬。
17歲,當我來到一座曆史文化悠遠的城市求學的時候,感覺城市的街道像敞開的簸籮,那些在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像是晾曬在簸籮裏麥子,實在的膚色裏裹挾著生活的澱粉。而我租住的寢室,坐落在明清建築的胡同裏,胡同很小,小到隻能容得兩人並行,若是有做小吃生意的人拉車出來,所有的人都要給他讓路。
生活的胡同裏的人們知道讓路,但在寬闊的或柏油或水泥街麵上的車輛卻不懂得這些,他們爭先恐後,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拉響了汽笛,趕趟兒。馬路一條一條地開,且在不斷加寬,交通疏導人員也在逐步增加,而交通秩序卻越來越不成樣子。提及這些,有人會說起市民素質,還有私家車的激增,要我看,是人民內心的秩序紊亂了,先前的那份不疾不徐的興致沒有了。
這不禁又讓我想起曾經居住過的那條胡同,那裏的人們或上下班、或去菜市場、或是取水澆花、或是晾曬幹貨、或是迎來送往,各自安守著自己的一份秩序,迎麵走來,點頭微笑致意,這是胡同強加給你的溫暖,沒辦法,擦肩而過,想不打聲招呼,自己都覺得渾身不自在。
城市太大,在街麵上穿梭的人們,猶如撒進大海裏的魚群,你也挨不著我,我也挨不著你,幹嘛非要噓寒問暖?而同樣甚至是更少的魚群,撒在小溪裏,就不同了,在同一片水草的濃陰裏,在同一片有氧生物的水域裏,它們搖尾吐泡,摩肩接踵,關切或關注,是由不得它們。我想,所有強製性的事物,也隻有這種強加的溫存最容易讓人接受了。
說一個最簡單的動物——貓。
貓是最喜歡在安逸的環境裏成長的動物,貓科動物的本性決定了它的警覺性。這種警覺性極高的動物在喧囂的區域裏是很難存活的,所以,貓多存在小巷裏,多在少女或阿婆的臂彎裏,它們知道,此兩種人最懂得憐惜小生命,最會大把地播撒自己的嗬護。
我不是在故意宣揚“小國寡民”的安然與靜謐,而是想表達,在大國豐民擴容的時代,我們心底的軌道是否懂得回歸和堅守。
現代都市裏寬廣的街道曾經一度讓我想起如今的牙膏袋,開口很大,隨意一擠,就出來一大團,而胡同呢,應該就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那種小口徑的牙膏了,纖細而節約。現代都市還容易讓我聯想到穿超短裙過斑馬線的女子,很奪人眼球,但也可能因為太奪人眼球而奪人性命,因為,好多司機都不看紅綠燈了。而胡同不同,胡同是婉約的旗袍,不裸露也可以線條畢露,束縛起來的感覺也能讓人覺得很舒服。
如今的人們,凡事都一味追求“快”,看文章,都喜歡短的;生孩子,都喜歡剖腹產的;桃子杏子梨子,都喜歡噴灑催熟劑的,就連生命感最強的肉,也喜歡饞上瘦肉精。看看最近的新聞,我們就知道,我們是被“快”字給害了!
時代給人煮了一鍋沸水,現代都市多喜歡用大口碗冷水,誰還會有那份雅興,用開口極小的紫砂衝泡一壺鐵觀音呢?
大碗冷水能解口渴,但心裏的渴,恐怕還需要我們到心靈的胡同裏,去覓那眼名叫“返璞歸真”的井呀!
走到黃昏透雨時
我覺得,大自然的懷抱裏,能夠遇到最美的景象有三:青枝上的晨露、高遠的雲天、透雨的黃昏。
我還覺得,人的一生中,是被三根毛發貫穿著:胎兒的黃發、中年人的黑發,老者的銀絲。
而以上的三三組合中,又分別是相互對應的。
晨露如水晶,一如搖籃裏嬰兒的心,沒有收到外界的絲毫侵擾和汙染。
黑發如墨,就像高遠的蒼穹,往深處看,藍到了發黑,如一往情深的情愫和睿智豁達的心境。
銀絲如絲綢,經曆了一生時光之水的衝刷和浸泡,褪去了喧囂和浮躁,如黃昏時分落了一場透雨,風清氣浪,空氣裏飄滿泥土的香。
我常常見到許多年至耄耋的老人。他們身體健朗,一頭銀發,楊柳拂堤的河岸上,他們的眼神深邃幽靜,閱盡千帆,所有的智慧都泊在他們明亮的眼眸裏。
我還曾認識一位年屆不惑的根雕藝人,他每天和千奇百怪的樹根生活在一起,吃在市井深處的鋪麵裏,住也在鋪麵裏,妻兒都有自己的工作忙,他每天就叼著一隻煙鬥忙碌在樹根間,他的頭發花白,胡須也像極了秋天的茅草。
我問他,你喜歡這些樹根什麼?
他回答,其實樹根是一棵樹最具靈性的部分,它們是樹木生命的來源,別看這些樹根幹枯陳腐,其實,它們的體內是藏著茫茫綠野的,隻是表象上一副木頭疙瘩的樣子,實則是大智若愚。
根雕藝人說這話的時候,煙鬥跳動,煙圈嫋嫋,煙鬥下方的胡須中泛著生命幽藍而隱忍的光。
根雕藝人的話讓我想起了齊白石老人的畫,寥寥幾隻蝦,裸足在宣紙上,整幅畫就有了意境,用筆何須多,三兩筆蒼勁老邁,足矣。觀齊白石的畫,就像與一個閱曆豐富的老者對話,三言兩語裏就能讓我們收獲智慧。
一位撰寫音樂隨筆的作家朋友告訴我,她最喜歡陳升的歌。她說陳升的歌,依依呀呀,像極了一把千年的大提琴,在古屋裏被發現,琴弦拉動,塵埃抖落,音域裏飄滿了黃沙的光芒。
這位朋友在和我說這段話時,是一個大雨止住的午後。屋後的池塘裏,荷花朵朵,窗外,蛙聲一片。我們走在市郊農家的小道上,土壤一片暄騰,如被酵母發過的麵團,透著一股等待成熟的氣場。
朋友說,人生走到黃昏透雨後,漸入佳境,煩不著,惱不著,在一片昏黃的時光裏漸漸鍍成了金剛不壞之身,讓名呀利呀,跟著這場大雨去逃亡吧……
文峰塔下的歌與呼
2000年7月,我結束了青澀的初中生涯,兩個月後,打點行囊走入了亳州三中,走進了文峰塔的殷殷視野。
那時候,校園擴建,校方圈置了一大片廠房做操場。推土機如狼毫筆在宣紙上遊走轟鳴,壓路機鎮紙一樣 “收拾山河”,半個月左右,操場鋪就,文峰塔下書聲如潮。
那是一片開闊的操場,在東有魏武大道,南臨曹騰墓,西有文峰塔,北夾建材街的有限區域裏,這已經是不小的一座操場了。
經常聽人說,看一個學生的格局,就要看他學校的操場有多大。這話有一定道理,也不盡然。我覺得低頭看路隻是一個人格局形成的一部分,我們還要學會向上看,仰望星空。
我很慶幸在三中讀書的日子,晴天的夜幕裏,有滿天繁星,初為人師的語文教師黃鳳雲先生特別申請了兩節晚自習,讓我們在校園的操場上度過。那是兩節別出心裁的課堂,也是在恰當的一段歲月裏最適宜舉行的校園party。
那是一段適合談理想、說大話的光景,少年心事可拿雲。黃老師問我們今後打算做什麼?我記得很清楚,我的選擇是子承父誌,做一名醫生,最好是一名院長,這樣的話,我就可以看到護士如花,一朵朵如睡蓮,浮遊在我的視野裏……那是一個浪漫的想法,不料,後來,數理化紛紛凋零,史地政含苞,我偷懶討巧選擇了文科,從傳統的角度附和了文峰塔的意義。
那些日子裏,我喜歡倚著教室的闊窗聽蟬,在城市的中心,難得有這樣的蟬聲;也喜歡推開窗子看文峰塔,從我的角度向上仰望,文峰塔的塔尖刺入雲霄,穿破濃雲,在夜幕裏,黑越越,如一座纖細的山體注目著整座校舍。
我清楚地記得在文峰塔下舉行的一次校歌比賽,天空飄著蒙蒙小雨,我們高一(4)班先唱了一首紅歌《黃河大合唱》,然後高唱校歌“古塔巍巍,渦水湯湯,三曹故裏,木蘭家鄉,有一所鍾靈蘊秀的學校,亳州三中,你就是我讀書的地方……”
這是一首凝聚了地域曆史文化的歌謠,聽旋律,頗有“五四”魂魄,至今令我難忘,也不禁讓我想起汪曾祺先生在自己作品《徙》開頭的一段話:“很多歌消失了。有些歌隻有極少人唱,別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學校的校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