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切身體會,來自我小時候,我寫得一手很好看的小楷,卻十分羨慕隔壁同學歪歪扭扭的潦草字體,同學寫起來,如長風過境,蒼龍擺尾,估計十分鍾後,他自己也不認識。而我,卻偏偏佩服他,佩服他能把好好的一串字寫得這麼與眾不同。
少年時分,我有個朋友,他的父親是個數學老師。解答一道附加題的時候,他總是老喜歡摸下巴上的瘊子,摸著摸著,然後答案出來了,每次都是如此。那時候,我曾回到家摸著爸爸的下巴說,你嘴上怎麼不長瘊子。一句話,把爸爸弄得不知所雲。
偏見,也許就是長在心靈上的瘊子,我們可以捏著它一時排遣寂寞,並自認為很瀟灑,實際上,外人卻不這麼看。
一次同學聚會,三杯下肚,班長對我說了件讓我啼笑皆非的事情。
他說,你知道嗎丹崖,我上高中時特別羨慕你的發型。
我是自來卷呀,我以為他是在挖苦我。
不料,班長卻信誓旦旦地說,我就是嫌棄自己的頭發太直太順了,怎麼看起來都不時尚。
媽呀,這也有羨慕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曾幾何時,我是多麼想擁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直發呀!
人就是這麼個喜歡拿望遠鏡看事物的動物。腳下的溪水再清澈,卻要漂流到遠方去看泥沙深處的近似於腸梗阻似的河;身邊的樂園再能逗樂子,卻永遠沒有他處的一架木馬能勾起他的興致;頭頂上的天空再蔚藍,卻永遠抵不住山另一邊的濃雲低垂。
有句俗語說,天上的仙鶴不如手裏的家雀。其實,大多數人都不這麼看,大多數人都在執迷,都在騎馬找馬,都在身在曹營心在漢。
人人都說對岸好,假若真的給他(她)一次機會,送他(她)到了彼岸去,他們又該驚呼還是最美不過家鄉水了!
對岸是一隻鳥,你跑過去看時,早就驚飛了,空有烏枝在風裏呼嘯。
對岸是肥皂泡,你伸手去抓,才發現,就剩下一手腐蝕皮膚的肥皂水了。
真是迷在此岸,悟在彼岸呀!
風雅不在十指間
有人這樣說,香港沒有蔡瀾,會少不少風雅事,這話說得多好呀。
前不久,看蔡瀾做的一檔美食類電視節目,被這個深諳美食之道的文化學者深深折服,折服是因為一個細節,已經忘了是怎樣的一盤菜,剛出鍋,佳肴如佳人般誘人,蔡瀾顧不上菜肴之燙,伸手去捏,然後吹著熱氣放在嘴裏,大呼好吃。
這樣一個舉止,放在頑固的老夫子麵前,也許大批蔡瀾有失風雅,我卻不這麼看,人何必活得如此拘謹,遇見了心動的就去愛,遇見了想吃的就去吃,不必在乎形勢,本色流露,勇敢朗麗地表達,隻要心中裝著純純善善的風雅就夠了。
更何況,風雅也不在十指間呀!
那麼,風雅在哪裏?風雅就住在我們溫婉的心裏。
近來喜逛眾文友博客,當逛到作家馬國福的博客時,看到一篇《近日收獲》的博文,打開一看,原來馬國福先生說的“收獲”是“荷花開了,樣書來了”,馬國福先生是作家中少見的愛荷之人,在老家農村愛荷成癖,如今,到了城市工作,住在成群深處,荷塘不見了,他就從花市上淘來一件花缸,添泥放水,夏天來的時候,那荷在先生的室內開得一片妖嬈。經常侍弄文字的馬國福先生,經常有出版社寄來樣書,得來稿酬,一部分郵寄給遠方的父母,一部分備作茶錢,極盡人間雅事。
這樣的風雅,並非造作之心能夠暈染出來的,而是來自內心深處那份誠摯的愛與歡喜。
風雅如梳,握住梳子的是我們灑脫的心境,它理順了生活中的煩惱絲,我們伸手去捉摸,指尖有絲綢般的涼滑,這是來自生活地心深處的精致,也是生活的自在。
風雅是對糾結生活的一種梳理,有風雅的風吹在心間,我們就能擁有不吞吐卡殼的人生。
天才總是支離破碎的
人與人交往,難免會說些互相奉承的話,或者叫溢美之詞。
有一個詞,很傳神,叫“口德”。這種口德不光是讓人不挖苦,不諷刺,不謾罵。主要還是要求我們,對於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要用道德的尺子量一量。是否有過激的、與事實不符的話。
我不喜歡聽人評價另一個人時這樣說:“他(她)太完美了”;或者是“他(她)完美得無可挑剔”。
我覺得這種說法太不負責任了。這種評價摻入了太強了主觀色彩,有太多的排外因素,簡直是犯了審美的“潔癖症”。
誇讚某人時,你可以說某某是一塊玉石。玉石是一塊多麼公正的天地尤物,因為,它是有斑點的,但是,瑕不掩瑜。
讚美是一縷過境靈魂的清風,能夠撓癢一個人的鬥誌,但也能把人吹得沉醉,然後忘乎所以。生活中,受到誇讚,奮發向上的人屢見不鮮。但是,被誇讚的油脂滑倒的人也不在少數。因此,麵對別人的誇讚,我們也是要過一過篩子的。假若我們要是誇一個人,也不能弓張得太滿,不留下絲毫的餘地,這樣很容易造成過猶不及的局麵,把一張原本良好的弓背拉斷。
人無完人。法國作家尤瑟納爾說,哪怕是天才,也總是支離破碎的。
這話說得多好呀,猶如是在說,完美是一塊完整的玻璃,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是完整的,我們是玻璃摔碎了,其中的一小塊,不必在乎它的格局,隻要上麵還閃爍著光澤就好了。
命運不可能把全部的好都給你,就好像你在裝修房子的時候,想要一塊藝術牆,而上帝隻給了你一小塊馬賽克。
天才是一塊魔方,人人是其中斑斕的一小部分。
我們應該懷著欣賞的眼光去看這窄窄的,小小的一部分,在所有審美的目光集中在這樣一小部分發出的閃閃光亮裏,而不是散漫地看它周圍的大片空地。
所以,我們說,一顆審美的心是一盞聚光燈,是直射,而不是漫反射。
偷 閑
孔乙己說自己是“竊書”,而不是“偷書”,在我看來,這是命運重壓下的迂腐和狡辯,不管怎樣說,無論你偷了什麼,總逃不過別人給你扣一頂行徑卑劣的帽子。
如果說世界上有一種偷,不遭人鄙夷,反倒偷得十分優雅,那就是偷閑了。
唐人王建寫過一首名叫《雨過山村》的詩——
雨裏雞鳴一兩家,
竹溪村路板橋斜。
婦姑相喚浴蠶去,
閑看中庭梔子花。
我喜歡詩中這優雅的禪意,一句“閑看中庭梔子花”,讓人瞬間聯想到遙遠的山村裏,籬笆小院,一簇梔子花寂靜無聲地芬芳著,雞鳴聲聲,梔子花無人問津,卻絲毫不減其香,此等寵辱不驚,不是現代任何人都具備的。
如果說詩中的梔子花是在偷閑,我覺得也未嚐不可。隻不過,紛忙的花朵太有邀寵之嫌,靜靜綻放的花朵不纏人,不膩歪,你來不來都一樣,你看不看都一樣,表裏如一,這才是真誠。
如今這年頭,懂得偷閑的人不多,相反,麵對名和利的爭逐,往自己身上攬事兒和尋釁滋事的人卻越來越多,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人更不計其數。
北宋理學的奠基者之一程顥,曾寫過這樣一首詩,很有意趣——
雲淡風輕近午天,
傍花隨柳過前川。
時人不識餘心樂,
將謂偷閑學少年。
一句“時人不識餘心樂”,讓我們看出,程顥的“偷閑”在當時也是不被理解的,學少年,這不是在裝嫩嗎,雲雲,肯定是有的,甚至還可能被疑似瘋癲,其實,誰能了解瘋癲表象下的真趣味?
閑=門+木。從造字結構上看,誰家門庭裏若是遍植草木,他就一定是一個閑人了,這種閑,還是從趣味上說的。“偷”就不同了,“偷”和“愉”字極為相近,都有一個“俞”字在其間,隻不過一個字一邊是“人”,另一個一邊是“心”,從偷到愉,讓我們看到了人開始關照內心的過程。這樣看了,“偷”就是從境界上來說的了。
俗世滔滔,不是誰都可以偷得了閑的。那些在俗世的泥淖裏忙得分身乏術的人偷不了;那些交際頗廣的社交紅人閑不住;那些被生活的重壓壓得喘不過起來的人還在應接不暇;那些一門心思想著鑽營算計的人夢裏都在爭逐。
偷閑何來?
我一直喜歡一個詞,叫氣定神閑。閑是一根定海神針,唯有不被園囿的人才能拔下來,幻化神通。“閑”是一種極端膽小的心緒,氣息稍稍有些風吹草動,閑就嚇得躲著不敢出來了。
偷閑,需要放空自己,讓自己搖擺如山間鬆濤,嚶嚶沙沙,如歌中所唱,暫借清風,吹去俗世裏的繁重……
為一條河彎腰的綠柳
近讀胡蘭成的書作,讀到一個非常溫情的章節,開頭講的是胡蘭成給張愛玲講鬼故事的情景,故事是這樣的——
昔人的筆記小說裏有這樣一則,我講給愛玲聽過。是一武弁奉命去他鄉別縣投遞公文,宿夜店的人與他說樓上的房間有怪氣,但是他不怕。半夜裏果然一黑衣者進來,他與之格鬥,黑衣者大呼二斑,即又有一物衝來,格鬥聲益急,移時始寂。翌日一清早,店主見他下來,顏色淒慘,惟言樓上的房間勿開,等我幹了公事歸途再過此地,就草草而去。我才講到這裏,愛玲已驚駭起來,但是仍舊聽我講下去。卻說過得半個月,那武弁果然又來,麵上有喜色,像是了得一筆心事,店主就同他到樓上,到得房門邊他忽撲地而滅。一看那房門卻是裏麵閂著,打開了進去,隻見武弁與二犬駢死在樓板上,壁上題句有悔憾。愛玲聽完了說道:“真可怕,先前我聽到說臉色淒慘,就曉得不對,真可怕!”(錄自胡蘭成所著《今生今世》“古鏡新記”第三節)
這樣一個鬼故事,看得我心潮澎湃。
原因有三:
一、 原來張愛玲聽了鬼故事也嬌柔得如其他小女人一般可愛;
二、 原來胡蘭成早在數十年前就懂得用鬼故事來為自己的愛情營造可人的氣氛。
三、 原來這麼聲名顯赫的文學大家也喜歡用俗人的一套來愉悅自己。
盡管文中並沒有描述當時是怎樣一番情景,但是,我們可以想見,張愛玲應該是倚著胡蘭成而坐的,講到駭人處,張愛玲也或如受驚的小鹿,一頭紮在胡蘭成寬廣的肩膀裏,正中胡蘭成作為男人的那點壞壞的小心思。
我看過不少張愛玲的照片,一副孤傲而清高的模樣,哪怕是素顏亦如此,仿佛俗世間的男人她都不放在眼裏,但是,遇見了胡蘭成就不同了,高依然是高,但是,一下子增了柔媚,如一樹高高的柳樹,隻把柳枝垂到河心裏。換算成張愛玲的話,就是“見了他,我變的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
其實,換個角度我們再看,恍然覺得,張愛玲哪是為了胡蘭成低頭呢,如若不是胡蘭成,換做她愛的別的男人,恰恰在那個時期出現,張愛玲還會如此。生活就是這樣,命運就是這樣,恰恰在那樣一個場景,遇見那樣一個人,堅如磐石的心性一下子都化作了一枝翠綠的柳浪。
那個媚呦,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