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說,孩子,麥穗!麥穗!你別揉!前日剛噴的防蟲藥,還沒下雨呢!
我驚愕,幸虧自己手拙,要不……真的不堪設想!我的額頭滲出麥粒大的汗珠,現在的麥子,用來慰勞我們胃口的主食,也需要農藥來保駕了!
地頭上,孩子呆在那裏,麵對我剛才對他關於“麥子零食”的炫耀,瞬間還沒有回過神來……
希望能有一場雨,哪怕能來一場雨,就是能來一場雨,這半黃的麥粒,我還敢揉給孩子吃嗎?
月光是池塘的嘴唇
她一生下來就是個兔唇患兒。好在隻是唇裂,而不是齶裂,3歲那年,家裏人給她做了手術,嘴唇是補上了,但,仔細看,仍可以看出來補過的痕跡。
如今,她6歲,逐漸懂事了,夥伴們看到她,都喜歡暗地裏對她指指點點,好幾次,都被她聽到了,她很傷心,跑回去和媽媽說,媽媽,他們都說我兔子嘴,不和我玩。
她的一句話,如一鍋開油澆在母親的心頭,一陣陣火辣辣的灼疼。母親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忍著眼淚說,別聽那些孩子胡說,你不是兔唇,是你在媽媽的肚裏的時候,太喜歡說話了,所以,嘴上留了一道印兒,你慢慢長大,就會好起來了。
她瞬間不傷心了,問,媽媽,我什麼時候能長大?
媽媽指著門口的一棵三尺左右高的小槐樹告訴她,當你長到和那棵小槐樹差不多高矮的時候。
她的心裏逐漸有了主張。
她問媽媽要了一把軟尺,每天量自己的身高,然後和小槐樹比較。小夥伴們對她的指點,她也絲毫不介意了,私下裏,她在和那棵小槐樹暗暗較勁,比著往上長。
7歲那年,媽媽為了培養她的自信,把她送進了舞蹈學校,學習芭蕾舞。一年後,她的個頭長到了130厘米,門口的小槐樹150厘米,她拿著那把尺子,笑了,她遠遠比小槐樹的生長速度快,且嘴上的疤痕逐漸變淡。
9歲,她奪得了許多省級大獎,但也開始煩躁起來,受不了學習舞蹈的苦,想放棄。
一個夏夜,她和媽媽在院子裏乘涼,院子外麵的池塘裏,蛙聲一片,如一個合唱隊,她望著那片月光下的池塘,滿懷深情地說,它們真幸福。
媽媽接過她的話茬說,有月光普照的池塘是幸福的,蛙當然也是幸福的。你看,池塘邊的草木也在月光下異常茂盛,你知道為什麼嗎?月光最會療傷,我們隻要沐浴在月色裏,就會發現,身體不乏了,心情舒暢了,有人說,對著一片滿載月光的池塘許願,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東西。
聽了媽媽的話,她向池塘的邊緣走去……
12歲,她的身高早超過了門前的那棵小槐樹,長到了165厘米,她也每天沉浸在快樂裏,此刻的她也早懂得了關於自己嘴唇的全部秘密,但是,這又有什麼妨礙呢,她知道,沒有媽媽的欺騙,她的童年心靈必須拄著“拐杖”才能走過。
15歲,她做了一次手術,去除了唇部的所有疤痕,比其他女孩的嘴唇還要漂亮。
18歲那年,在一場以母愛為主題的全國舞蹈大賽上,由她負責編舞並擔任領舞的舞蹈獲得了大賽金獎,最值得一提的是舞蹈的名字非常詩意——月光是池塘的嘴唇。
蜷手如瓢,接住這流年
女兒出生不久,我在夏夜裏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赤著腳從一條清澈的溪水邊趟過,溪水清澈且涼爽,水邊青草悠悠,水下的五顏六色的石子兒、一尾尾小魚清晰可見,我在水裏一邊走,一邊笑,笑聲把我自己就震醒了。
醒後,我坐在客廳裏想這樣一個有意思的夢。房間裏的盆栽鬱鬱蔥蔥,我聽見母親在廚房裏用水清洗一棵棵小青菜。母親的腰身向前弓,自從女兒出生後,母親對吃食特別仔細,每棵青菜都要浸泡衝洗數遍,生怕有農藥殘留。我囑咐母親,沒有必要這麼緊張兮兮,母親說,不行,小孩子很脆弱,大人們一定要吃得仔細,這樣,小孩子才不會出毛病。
母親一邊說,一邊打趣自己,別人都說,人老了,就會越來越仔細,看來,我也老了。
我把剛才做的夢說給母親聽,母親用自己的獨特邏輯為我解夢。她說,夢見一條溪水,證明是家裏添了人口,你從溪水裏趟過,時間就是水呀,你又換了一個新的碼頭了!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抬眼望窗外,烈陽照射,站在窗前往樓下看,鄰居家的一棵石榴樹開花了,火紅的榴花似火,陽光撒滿樹冠,透射下一個圓團團的樹影。樹下的輪椅上,坐著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他是我的鄰居。
陽光從石榴樹的空隙處照下來,樹下有陽光穿針引線地照下來,如一片碎鑽。老者伸開雙手,如一個舀水的瓢,還緊眯著雙眼,一副享受狀。
老者的愛人從屋裏走出來,看到老伴的手勢,問他,老頭子,在幹什麼呢?
我在接住流年呢。
我瞬間被鄰居的詩情所感動。突然想起來,自己年少的時候,大把大把的揮霍時光,把大匹如錦緞一樣的光陰撕碎在流年深處,絲毫不懂得珍惜,如今,看到樓下的鄰居,瞬間不安起來。
時光在天地間織補生活。如梭。如雨。很多人熟視無睹,鮮有人知道珍視眼前。
就像年少的心境總愛飄雨,而我們心境裏卻無比火熱。青春的躁動猶如燒久的火炕,總覺細雨吝嗇,來得不夠爽快。其實,我們是還不懂得細雨斜梳的美麗。雨過天晴風息住,年華進入盛夏一樣的中年,到了更加焦灼的時候,才了然細雨漸漸冷卻流年的美麗。
如果你恰好處在婉轉的流年裏,如果你還處在多雨的生命清晨或正午,請蜷手如瓢,接住這眼前的細雨吧,別等到大雨瓢潑時,我們來不及收拾自己的人生庭院,這雨,就遽然消逝了……
母親五幀
很少寫自己的母親,因為,確實覺得沒事可寫,我這樣說,你也許覺得這是大不敬,我不這樣看,我卻覺得這是大敬。
歲月的盆裏,一張張記憶的膠片逐漸清晰,我從衝洗膠片的水裏,提取出關於母親的“銀”。
(一)
母親是初中畢業不久嫁給父親的,那個年代,學生們跟隨老師到處在鄉間演出慰問,那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大生產景象,母親跟著老師,唱著紅歌慰問相親,在眾多老師隊伍當中,有一位會拉二胡的李老師,他就是我的四爺,後來,好像是四爺做媒,把她介紹給父親的。
我聽過母親唱歌,確實很好聽,聲音裏能讓人聽出春來草長,初夏花開的味道,我浸潤在這樣的嗓音裏成長,也在這樣的嗓音裏咿呀學語,酣然入睡,步入學堂……
——我說這些,意思是說,那個年代條件不允許,否則的話,母親也是個很優秀的文藝青年。
(二)
我的第一場電影,是跟著母親看的。印象裏,是在早已廢作他用的東方紅電影院。那時候,我最多5歲,記憶還處於斑點狀的模糊階段,所以,電影的名字早已忘記了,隻記得那是一部母親很愛看的電影,我卻一點提不起興致,在哭鬧下,攪擾了母親的興致,母親拉著我出來了。
可見,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母親的心裏也是裝著浪漫的,隻可惜隨著歲月的日削月磨,農活和農事掩蓋了母親的情致,母親的浪漫光華散盡,麥子,玉米,大豆逐漸鮮活飽滿,這些都是母親樸素浪漫的結晶。
(三)
上初中後,我在鎮上的中學讀書,從家裏距離鎮上約有10多裏路程,我都是騎自行車。那時候還沒有村村通公路,一遇陰雨天,滿是泥濘,塞住了自行車的輪子,停止了轉動。
母親很少送我,那是接連下了一周的透雨之後,土地暄騰如麵包,自行車自然是推不動的,母親就那樣一路扛著大架子的永久自行車把我送到公路上。母親不高,才162厘米,我家距離公路又有7裏的路程,母親一路扛,一路歇,半小時後,我們終於到達了公路。
好在細雨飄肩,母親看不清我眼角的淚,否則,會出現兩個人的心疼。
(四)
父親在鄉間開了一家診所,前來看病的人絡繹不絕,父親走不開,務農的重任就落到了母親肩上。母親什麼農活都能做,鋤草,割麥,種藥材,還一個人裝上一板車的糞往地裏拉。
母親是個皮膚很白的女人,做農活的間隙,母親挽起褲管,絲絲青筋都能看得到。可在我8歲左右的時候,母親的小腿上就出現了一大團“筋疙瘩”,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靜脈曲張,是出重力所致,必須手術才能治療。而母親從不大驚小怪,隻把靜脈曲張看成很稀鬆平常的事,說,這是一個合格農人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