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章節49 生平(2 / 3)

虞嘯卿沒理煩啦,看著死啦死啦。

大家都聽懂了,連克虜伯也都聽懂了。但虞嘯卿聽不懂。因為在他眼裏所有人都不是無辜的,所有人都有罪,都該死。

死著心裏不痛。鐵血師長心裏憤怒,但心裏不痛。

死啦死啦說:“都是無辜的。我生下來,三十四年,走了二十個省份,是為了活,殺身成仁,舍身取義,不是樂事,不是爹媽教我的份內事。有的人喜歡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別人不一樣,有的人是混口飯,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隻好學著喜歡殺戮。從來沒有過的勇敢、剛毅、年青和浪費。都是無辜的。”

大家安靜著,多少有點兒難堪,因為他實際上把這裏的每個人括進了他的所說。殘影也是,被人無意中之處點到自己想隱藏起來的東西,很難受。

“所以,學會了打仗?”虞嘯卿問。

死啦死啦點了點頭。

虞嘯卿沒有說話,他坐下了,同時輕聲說了句,“坐——”是對陳主任和唐基們說的,轉得如此不打折扣的人讓人渣們隻好從心裏打個寒噤,他把槍放回了套裏,最後一個坐下。

虞嘯卿問:“跟日本人打過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過。”

“哪一仗?”

“這一仗。”

“就一仗?”

“我沒打過大陣仗。”死啦死啦老老實實地說。

虞嘯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這麼油腔滑調?”

“……油腔滑調?”死啦死啦問。

虞嘯卿說:“你那種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經太客氣了,簡直是斷子絕孫。”

死啦死啦回頭看了看人渣們,張了張嘴,表情簡直有點兒痛苦。

死啦死啦說,“我去過那些地方和我們沒了的地方……”

“怎麼講?”

“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幹絲燒賣。”他用一種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著,“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上海的潤餅、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廣州艇仔粥和腸粉,旅順口的鹹魚餅子和炮台,東北地三鮮、狗肉湯、酸菜白肉燉粉條,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宮殿的鴨血湯,還有臭豆腐還有被打成粉了的長沙城。”

克虜伯不知時機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

他身邊的人聽得想殺了他,他要隻說些和大家擦不著邊的也倒好了,偏他說的還盡是人渣們還吃得起甚至吃過的東西。

然後他攤了攤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斷句總結,“沒了,都沒了。……我沒有涵養。”

虞嘯卿說:“我也沒有。”

陳主任和唐基就顯得有點兒難堪。

死啦死啦接著說:“沒涵養。不用親眼看見半個中國都沒了才開始心痛和發急,不用等到中國人都死光了才開始發急、心痛……好大的河山,有些地方我也沒去過,但是去沒去過鐵驪、扶餘、呼倫池、貝爾池、海拉爾和長白山、大興安、小興安、營口安東老哈河呢?承德、郭家屯、萬全、灤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濟苑、綏歸、鎮頭包、曆城、道口、陽曲、開封、郾城,對吧……”

唐基製止他,“行了行了行了,我們明白你的意思了。”

死啦死啦卻堅持地說下去,“我是個瞎著急的人,我瞎著急。三兩字就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場大敗和天文數字的人命,南陽、襄陽、賒旗店、長台關、正陽關、穎水、汝水、巢湖洪澤湖。鎮江、南京、懷寧……”

唐基打斷他,“好了好了好了。”

死啦死啦並不理會他,“上海、淮陰、蘇州、杭州、黃埔江、太湖、南通……”

於是唐基不再說話了。虞嘯卿也並沒有製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張立憲刷刷地記,並不是記在本上,是記在用來做草稿的空白紙上。

大家呆若木雞地擦著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漢口、修水、宜昌……”

他說得很紛亂,就像他走過的路一樣紛亂。

這些丟失了和慘敗過的地方,三兩字一個的地名,他數了足足三十分鍾,然後很謙虛地告訴所有人,不到十分之一,記性有限。

虞嘯卿怕是說得對,現時中國的軍人怕是都應該去死。可活下來的人沒死,隻因為上下一心地失憶和遺忘。而且絕大多數人確信數落這些的人已經瘋了,沒人能記下來這些慘痛還保持正常。

陳主任的頭上冒著熱氣,像被水澆過。唐基自己伸手從已經放到陳主任那裏的煙盒裏想拿根煙,發現煙盒已經空了,而那兩位麵前的煙頭已經足十幾個。虞嘯卿的姿勢完全沒有動過。有人在擦汗,掠場的餘治李冰們瞪著牆象要瞪空牆,張立憲密密麻麻地記滿了第五張紙。

死啦死啦總算要接近尾聲,“怒江以西,保山、騰越、和順,還有我們身處的禪達。”

虞嘯卿第一次插嘴,“禪達沒有丟。”

“這樣下去,就快了。”

虞嘯卿給了他一個“讓我們走著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著說:“不拉屎會憋死我們,不吃飯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覺活四五天,瑣事養我們也要我們的命。家國淪喪,我們倒已經活了六七年,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虞嘯卿問:“什麼是本來該有的樣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嘯卿盯著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說的,這裏所有人都該死十遍二十遍。無辜?——是你說的無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頭看了看在一角的人渣們,在他背對大家的位置上這是一個很大的動作幅度,“……一千多條人還剩這麼一小撮……可能正好因為我們都隻有一次好死,於是不知道……南天門上的仗對我算大仗,交鋒十七次,打完我這生平第一大仗後,我再也不知道。”

虞嘯卿審視了很長時間麵前這個人的茫然,那種茫然近乎於沉痛。

唐基忽然問:“你對赤色分子是怎麼看的?”

虞嘯卿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問伊始氣氛忽然便有點兒變,陳主任從漠不關心忽然成了極為關心,張立憲們的反應像唐基觸碰了一個不該碰的禁忌,角落的人渣們剛鬆了一下,忽然又覺得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