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2 / 3)

八音盒的底部寫了一行鄭津不認識的外文:eternità。

他難得好奇:“這是什麼意思?”

晉寧正拿著他剛修複好的一個小鍾表研究,聽見他說話,把頭轉過去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eternità。永恒的意思吧,還有不朽。意大利語。”

他笑笑,把八音盒端正地放到桌子上。

“你懂意文?”

“嗯,以前在英國學過。”

“你以前在英國?”

“留過學。”她好像不太在意,“我來這兒就是學個經驗,明年就申請意大利一所學校文物修複的研究生。”

鄭津低下頭。

“不好修?”

“沒……沒有。”他檢查了一下八音盒,把底座拆卸下來。這東西和鍾表其實也沒什麼不同。齒輪,發條,螺絲,西洋人的東西都帶著一股機械革命的味道。螺絲刀轉了個圈,他給齒輪上了潤滑,一眨眼的工夫就修好了。

晉寧拿了八音盒蹦蹦跳跳地往外走,他忽地叫住她。

“晉寧,”他的嗓子突然變得很幹,“你……能不能不要走?”

“怎麼了?”晉寧卻會錯了意,“我先回臨摹組,咱們倆中午要不一起吃飯?”

他苦笑,搖頭,歎氣。

“行,我中午在外麵等你。”

“爸,爸,”鄭素年在後麵輕輕地碰了他一下,“你要不說兩句?”

話筒遞到他手裏,鄭津還沒反應過來。底下幾百隻眼睛往上看,他手心一下出了不少汗。

“啊,”老幹部特有的開頭,鄭津咳嗽了一下,“這個啊。”

“為人父母,生兒育女幾十年,其實也就是等這天。

“小雪是個好孩子,當然,我們素年也不差。兩個人青梅竹馬,以前晉寧老和我說他們倆配,我還沒感覺。現在一看,這種事,還是當媽的眼神好使。”

鬱東歌在台底下急了:“你看鄭老師,這時候提什麼晉寧啊。”

“提吧,有什麼不能提的。”邵華笑笑,“人都來不了了,還不興提了?”

“歲月催人老啊。我們年輕的時候哪會想著自己有一天會為人父母,為人公婆,甚至是為人爺爺奶奶呢?韶華易逝啊。我隻盼著他們小兩口好好地過日子,好好地把握在一起的時光。他們在一起真不容易,我這個當父親的知道。素年呢,脾氣好,但有時候有點死腦筋。小雪呢,腦子活,從小就機靈。以後他要是做錯了什麼事,你就來和我說,我替你教訓他。”

底下一片善意的哄笑。

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了。話筒垂下去,父子倆在台上簡單地擁抱了一下。

多年父子成兄弟。他在素年耳邊用隻有他們倆能聽見的聲音說:“你媽肯定特高興。”

鄭素年一愣,隨即拍了拍自己父親的肩膀。

“肯定的。”

邵華夫妻倆也要上台。鄭津坐回自己的位子,笑意盈盈地看著台上。

開春的時候,兩個人去了一趟上海。

那次國際性會議去了不少修複師。鄭津他們組本來是他師父去的,奈何老人家歲數大了腿腳不便,他生平第一次踏進了十裏洋場。

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玩性大,開完會繞著外灘的梧桐樹和西洋建築拍照留念。晉寧穿了個小披肩,張開手臂站在黃浦江畔。

風吹得她長發飛舞,陽光給她鑲上金邊。站在江邊的女孩,好像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上海衣服樣式多,款式又新潮,鄭津成了晉寧的移動衣架。她去找老師傅定了一件淡藍色的旗袍,穿得漂漂亮亮地在鄭津麵前轉圈:“好不好看!”

鄭津笑著點頭,大方地看著她。

他知道,還能像這樣肆無忌憚地看著她的日子,恐怕也沒有多久了。

回去不久,晉寧的錄取通知就下來了。

她要提前走,東西早早收拾好了。離職手續辦好以後,給帶過她的師父一人送上一份厚禮,折騰到下午,她終於有時間走進鄭津的院子。

晉寧給他遞了個盒子。

“我想了好久,也不知該送你什麼。你又不像那些老師傅,不抽煙不喝酒,也沒個下棋打牌的愛好。想了半天,我就把那無花果樹上的果子都醃好了送你。你快點吃,我怕壞。”

鄭津停了一下手裏的動作,頭也不抬地說:“放那兒吧。我下了班拿。”

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吧嗒”聲。

晉寧輕聲問:“我明天走,你能不能送送我?”

他長舒一口氣,使勁咽下滿腹酸澀,一字一頓地說:“我還有事,一路順風。”

身後沒聲音了。過了一會兒,院門“嘎吱”一響,鄭津散了全身力氣,閉上眼坐倒在硬邦邦的椅子上。

滿屋子都是鍾表嘀嗒的聲音,這一個下午,像一輩子那麼漫長。

他長那麼大也沒喝過酒,卻在那天喝得爛醉。那個時代的出國,就等於一輩子不再相見。他混沌前半生,剛剛遇上個誌趣相投的女孩,就要麵臨這樣一輩子的離別。飯館裏的人都看這個年輕人奇怪,這世上竟還有人用無花果下酒?他一邊喝一邊喃喃自語,有心人路過,聽到他不斷地說著:“一路順風,你一路順風。”

婚禮終於到了高潮。

邵雪手裏拿了個繡球,看準了秦思慕的位置扔過去。一圈未婚女青年笑著鬧成一片,秦思慕提著長裙,捂著胸口站起來:“我搶到了我搶到了——”

長輩們站起來彼此敬酒,鄭津作為新郎的父親更是推辭不了。他酒量不行,喝到一半昏昏沉沉被人扶到一旁去休息,掙紮著站起來,一下撞到了鄭素年一個朋友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