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素年就喝了一口,然後把玻璃杯放在一旁。
“怎麼回事啊你?”柏昀生不滿道,“自從邵雪回來,你是又戒酒又戒煙,不至於吧?”
“你也少喝點吧,對身體不好。”
柏昀生興致缺缺地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玻璃桌麵,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有人發來短信,他打開屏幕簡單地回複了一下。
顧雲錦的側臉一閃而過。
“顧雲錦還沒信?”鄭素年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對麵的人“嗯”了一聲,又迅速把手機鎖屏。
“你行了,柏昀生。”鄭素年往後仰了一下,直視他藏在煙霧後的雙眼,“我那天看見薛寧上你的車了。”
邵雪套了一件寬鬆的衛衣,晃晃悠悠地走進“昀錦旗袍”店裏。
雖然開在商業街上,但門臉很小。店裏掛滿了定製旗袍和布料,狹長的鋪麵深處坐著個女人。
邵雪一直覺得自己長得還行,走南闖北這麼多年見過的漂亮女人也不少。可是那個女人抬頭的一刹那,她還是呼吸一滯。
“您要做旗袍嗎?”
她輕飄飄地開了口。
屋子裏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柏昀生遲疑了一下,手指不自覺地轉動著桌子上的玻璃杯。他說:“我和薛寧……她爸爸實在幫了我太多忙。”
“那你就別在這兒立牌坊。”
柏昀生一愣:“鄭素年,你罵誰呢?”
“我罵你呢。”鄭素年抬頭,輕蔑地看著他,“罵得不對?”
“這個可以改,”女老板抿著嘴笑,“從小改大難,從大改小好改。”
邵雪點點頭,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傷。
店裏有個本子,邵雪走過去寫自己的姓名和聯係方式,一邊寫一邊聊起天來:“你在這兒幹了多久了?”
“四年了。”
“就做旗袍定製啊?”
“對,都是些小單子,好做。”
“現在高定那麼火,我有幾個朋友都去做了。我看你手藝這麼好,怎麼不考慮考慮?”
她低下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不想碰。現在這樣,挺好的。”
邵雪點點頭,又看了一遍自己的信息有沒有寫錯。
“你店的名字還挺好聽的。”
對方欣然應下:“是呀,蠻好聽的,還是別人給我取的呢。不過現在就我一個老板。”
“啊?”邵雪有點好奇,“那那個人去哪兒了?”
對方麵色如常:“死了。”
邵雪嚇得手一哆嗦,在剛才寫的字上畫了一條三厘米長的黑線:“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問的。”
“沒關係的,”女老板笑吟吟的,臉上沒有一點情緒波動,“很早以前就死了,隻不過我知道得比較晚而已。”
邵雪語塞,過了半晌安慰道:“人固有一死,節哀順變。”
“真的沒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現在也不覺得難過。”
看她真像沒什麼的樣子,邵雪便低頭把自己被畫花的電話號碼在旁邊又寫了一遍。
屋子裏沒開燈。
椅子翻倒,酒水灑了一地。鄭素年在三分鍾前摔門而去,留下柏昀生躺在地板上。
地上有玻璃碴子,把他的手臂割出幾道傷口。他艱難地爬起來,手掌忽地一陣劇痛。
血一滴一滴地流進潑灑在地板上的酒液之中,變成了一攤血水。
門口傳來響聲,吊燈“吧嗒”一聲被點亮。
一陣急促的鞋跟敲擊地麵的聲音。
薛寧被滿地狼藉嚇得短促地尖叫起來,隨即便要伸手去扶柏昀生。
“你別過來。”他低沉的聲音好像一隻受傷的狼,讓薛寧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
柏昀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前如過電影似的開始過自己這一生——
十七歲,他說:“咱們以後,都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好不好?”
二十一歲,他說:“你知道的,我的運氣一向不好,所以什麼也不敢錯過。”
二十五歲,他說:“我要是能娶你就好了。”
二十六歲,他說:“你真是什麼都不懂。”
今年他二十九歲。
他二十九歲,一身的酒,一身的血,一身的往事不可追。
柏昀生想,他從今天起,死了。
他不再是柏昀生,而是一個自己也不知道姓名的人。那個愛著顧雲錦的人已經死了,那個做了無數見不得人也拿不出手的事的柏昀生,已經死了。
不然他會瘋的。
他現在是一個新的人。
然後他抬起頭,握住了薛寧的手。
“在一起吧。”他說,整個人恍惚著,然後跪在地上號啕大哭,“薛寧,在一起吧。”
他手上的血水沾染在薛寧毫無瑕疵的手上。那是一雙沒受過苦的手,不像顧雲錦,骨節處有頂針磨出的薄繭,還有一些被針刺破的小口子。
薛寧蹲下身,反握住他的手。
她沒有辦法,她愛這個人。
從見到第一眼就喜歡。
“好。”
05.
窗戶上結了一層白霜。
鄭津把自己的證件掏出來遞給辦事員。對方是個年輕的小姑娘,手腳利索地核對完畢,很快從桌子上推回給他。
“後麵那排。”
他點點頭,抱著花進了骨灰堂。
他上次來是清明的時候,那天人很多,他擠在人群裏望著照片上晉寧的臉,什麼都沒說,什麼也都說不出。
今天沒有人。
他來得很早,骨灰堂裏沒有人。空蕩蕩的房間裏,晉寧微微揚起嘴角,目光溫柔又靜謐。
“素年,”他緩緩開口,嗓音有些沙啞,“素年要結婚了。”
晉寧好像點了點頭。
他笑笑:“我就知道你會同意,你那麼喜歡小雪。婚禮定在明年春天,兩個人這兩天正忙著拍婚紗照。”
“有一套特別好看。小雪穿的是你送她的那件旗袍,看著就……看著就讓我想起你。”
他哽咽了一下,但很快止住了。
“不能哭,對,不能哭。這麼好的事,我是來告訴你讓你高興的,我怎麼能哭呢。”
他半坐在冰涼的地磚上,伸出一隻手,輕輕地碰了碰晉寧的臉。
“這是你最喜歡的百合花。你說我,以前也不懂這些,從來沒送過你花。這是我來之前特意去花店買的,我讓他給我挑的最好看的五朵,也是最新鮮的、最香的,你聞。
“聞見了吧。
“你看看,我們都老了,都要做人家的公公婆婆了。以後啊,還要做人家的爺爺奶奶。你說叫什麼好?哎,孫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就托夢告訴我。”
說完這些話,他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緊接著,鄭津從上衣兜裏拿出來一個八音盒,擰上弦,放到了晉寧的骨灰盒前。
然後,他也沒告別,自顧自地就走了。
那八音盒卡了一下殼,台座上的小姑娘輕輕顫抖了一下,便開始流暢地旋轉起來。台座底下的外文被擦得鋥光瓦亮,在昏暗的懷思閣裏熠熠生輝。
Eternità。
夕陽照著琉璃瓦,反射出柔和的光,光暈裏映著千年的富麗堂皇。黑發黑衣的年輕女孩,耳朵後麵別著紅色的櫻桃發卡。
她漫不經心地說:“eternità。意大利語,永恒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