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雪後來都不知道竇思遠當時是從哪兒開的竅。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鄭素年的車技見長,除了那一腳刹車後來就開得穩妥多了。到了小區樓下,邵雪熟門熟路地往裏走。
“你來過?”
“來過,他們剛搬進來的時候叫我來參觀了一下。”
竇思遠買的是低層,鄭素年剛到樓底下就聽見樓上有小孩哭得撕心裂肺。一進門,竇思遠穿著拖鞋,滿頭大汗地給孩子熱牛奶。
“我的老天爺,”邵雪跟看西洋景似的看著這一幕,“當了爹氣質都不一樣了。”
“什麼氣質呀,”竇思遠壓根兒沒拿他們倆當外人,顧著孩子連杯水都沒給倒,“主夫氣質。”
女人生了孩子變化就是大。喬木姐也不是當初那個學生樣了,在家裏這一畝三分地揮斥方遒,把竇思遠使喚得團團轉。好不容易孩子不哭了,她什麼也沒幹倒是出了一身汗。
邵雪和鄭素年已經給自己倒了水坐到沙發上嗑瓜子。看著他們倆鬆了一口氣,邵雪忍不住問:“喬木姐,你們家裏老人不來給看孩子啊?”
“來,”她扶著腰說,“剛生下來怕她們嘮叨就叫的月嫂,這不,現在走上正軌了,我媽後天就過來。”
生的是個男孩,用的還是孫祁瑞取的名。當時老頭兒在病床上輸液,沒事就在報紙上瞎畫。臨終前把這對徒弟叫過去,說以後有了小孩就叫竇言蹊,男孩女孩都能用,比邵雪這隨口謅的不知道強哪兒去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笑眯眯的,才過了兩天就走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不枉竇思遠和傅喬木那一聲師父。
挺俊俏的小男生,圓頭圓腦,張著嘴衝邵雪笑,好看的地方都隨了傅喬木。
“那可不,隨了竇思遠還了得。”傅喬木一句話把竇思遠從廚房氣出來了,圍著圍裙對邵雪兩人控訴。
“你們倆評評理,就你們麵前這位職業女性,每天就跟我嘚瑟男女平權,強調自己在家庭中巨大的付出,然後無窮無盡地打壓我。你說,這不能生孩子是咱們人類生理上決定的,我因為這個背了多少黑鍋做了多少犧牲。我現在希望我就跟那公企鵝一樣,你們喬木姐生一蛋我就跟那兒孵,然後還可以作威作福。”
鄭素年一臉看戲:“思遠哥,你這是覺得婚姻生活不幸福啊?”
“那倒沒有,”竇思遠擺擺手,“我就是希望你們喬木姐能對我體貼一點,別天天在家裏吆五喝六的,讓我感覺喪失了男性的尊嚴。”
“洗尿布去。”
“得嘞。”
竇言蹊咿咿呀呀的,把邵雪引了過去。嬰兒瞳孔大,睜著一雙無辜的黑眼睛望著邵雪。她把手伸過去,他就握住了她的手指。
“跟你小時候似的。”傅喬木笑道,“我聽師父說,當時你剛生下來他們去看你,你抓著人家素年的手指頭怎麼都不肯放。”
邵雪一臉茫然,鄭素年倒是有點印象。
回學校的時候,邵雪忽地問:“素年哥,咱們是不是認識十八年了。”
“你說呢。你多大,咱們倆就認識多長時間了。”
她若有所思:“那你說你算我什麼人呀?”
鄭素年啞巴了。
她好像就是隨口一提。鄭素年沒回答,她也就沒再追問。長安街上車多,鄭素年走走停停。車上的暖氣熱烘烘的,邵雪沒一會兒就在他旁邊睡著了。
他那時候沒說,後來也就沒有告訴邵雪。2007年10月3日,他在去往大理的火車上,在星河流淌的天地間閉上眼,他想象著她嫁人的樣子。
04.
鄭素年有一身西裝,是給竇思遠當伴郎的時候買的,後來就沒太穿過了。
柏昀生催著趕著讓他換上。
“你為什麼非叫我去啊?”鄭素年不情不願地打領帶,“不就開個會嗎?你們工作室這麼幾個人都湊不夠?”
“女的夠,”柏昀生看他領帶打得跟紅領巾似的,忍不住抽下來重新給他套了個結,“男的太少。”
“還有誰?”
“我們老師,還有幾個客戶。”
“我負責幹什麼?”
“你就負責在我上台說話的時候在底下使勁鼓掌。”
“你又把我當廉價勞動力。”
他給鄭素年扯了扯衣服,點了點頭:“嗯,人模狗樣的,走吧。”
柏昀生一天到晚亂七八糟的會一大堆,這次偏偏趕在顧雲錦來的時候非去不可。鄭素年坐在倒數第二排,快開始的時候看見顧雲錦也從後門飄了進來。
“嗨,”她看見他還挺驚喜,“你也來了。”
鄭素年穿著西裝渾身不自在,把顧雲錦看得輕輕一笑。
“你這衣服不合身,”她的手指點了點肩膀和袖口,“我們做裁縫的都知道,衣服的款式在其次,剪裁一定要合適,不然就沒精神。”
鄭素年也不知道說什麼,隻能胡言亂語:“前年買的,可能我又長個了吧。”
柏昀生正在台底下和幾個老師說話,西裝筆挺,頭發梳得根根分明,站在那兒倒是器宇軒昂。鄭素年心裏翻了個白眼,心想我這也是在你女朋友麵前做個襯托了。
“這兩天在北京玩得怎麼樣?”
“還行,昀生帶我把故宮旁邊都轉了轉。他說你爸媽都在故宮做修複?真好。”
鄭素年覺得她說話特像一個人,想了半天忽地反應過來,康莫水。
蘇州姑娘,都跟水似的。
他們倆都不是話多的人,寒暄了幾句便冷了場,好在柏昀生那邊也開始了。幻燈片做得環環相扣,底下幾個老師都是一臉讚許。
“昀生真挺喜歡你的,”鄭素年忍不住說了一句,“我以前還不知道什麼算喜歡。看了他跟你說話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
顧雲錦卻沒馬上應聲。
她遲疑了片刻,忽地壓低聲音:“可是我有時候挺怕的。”
鄭素年一愣。
“你是他室友,應該也知道他的性格。”顧雲錦低下頭,好像真的打心眼裏想不通似的,“他這個人,抱負太大,想得太多,我有時候都看不透他到底要做什麼。以前在蘇州,我以為他想做珠寶設計,可是來北京以後……”
“算了,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呀。”她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別往心裏去。”
鄭素年點點頭,覺得襯衣領口係得緊,解了一顆扣子透氣。
他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那次會分上下場。到了下半場的時候,客戶都被送了出去,留下的都是自己人。鄭素年看著差不多也離開了,隻剩顧雲錦在底下等著柏昀生和老師談事。
“那個旗袍設計的事怎麼樣了?”
柏昀生剛才的表現不錯,帶他的老師臉上都是讚賞。可提起這件事,神色還是不自覺地沉了下來。
“你那邊要是拿不準,還是趁早把機會讓給別人好了。”
柏昀生心裏一驚,目光不自覺地就朝顧雲錦轉過去。底下的人走得七七八八,雲錦坐在最後一排,歪著頭溫柔地看著他。
他長吸一口氣。
“沒問題的,”柏昀生笑笑,是在外人麵前一貫的鎮定,“馬上就談下來了。”
會議室裏暖氣太足,柏昀生出門的時候被凍得打了個哆嗦。顧雲錦急忙跟在後麵,從包裏拿出一條圍巾給他圍上。
“哪兒來的?”他心不在焉地問。
“路過看見店裏在賣,覺得你戴上好看就買了。”
他心裏本就亂,被這圍巾一裹,好像一團火燒得沒地方發泄。學校旁邊有座茶樓,他拉著顧雲錦的手便走了過去。
店裏有燈,暖融融的光,照得人輪廓溫柔。鄭素年要了壺普洱,也不喝,捂在手裏圖個暖和。
“你怎麼喝起茶了?”
“胃不好,”他慢悠悠地說,“聽說普洱養胃。”
“褚師傅也愛喝,”顧雲錦拿過菜單仔細看了看,“上次我去杭州還給他帶了些西湖龍井。”
“褚師傅的身體還好吧?”
“還行,就是歲數大了,不能累。”
柏昀生有點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他平日在顧雲錦麵前不是這樣的,說起話步步為營,好像在談生意。
顧雲錦放下菜單,抬頭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看我做什麼?”柏昀生被她看得心裏一沉。
“你有事吧?”她和他也認識六年了,愛了那麼久,再細微的表情也逃不過眼睛,“從我來了北京就有事要和我說。”
顧雲錦伸出手,把他緊握的拳頭從桌子底下拿上來。
“有什麼事情說就好了,這麼緊張做什麼。”
她的聲音軟軟的,像是能包容他所有的錯。柏昀生放鬆了些,手鬆開,從包裏把來之前打印的合同拿出來,輕輕放到了顧雲錦的麵前。
他說:“雲錦,你……幫幫我。”
他們認識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那時候柏昀生才十四歲,站在褚師傅的鋪子門前左右為難。顧雲錦把他喊進來,他垂著眼說:“你能不能幫幫我?”
六年彈指一揮間。他好像變了,又好像沒有。笑起來分明還是當初溫潤如玉的樣子,眼底卻有她看不懂的算計。
顧雲錦沒說話,把合同翻了一遍,心裏大概有了譜:“昀生,你這是讓我去挨師父的罵呀。”
她從十四歲就跟著褚師傅做旗袍,老爺子的脾氣和觀點比誰都清楚。柏昀生這合同上的意思她隻看一遍就懂了。旗袍元素的時裝,放在老一代匠人眼裏就是不倫不類。褚師傅不愛錢,讓他屈尊做這種東西,就是在砸他的招牌。
她這話一出,柏昀生的心就冷了一半。他伸出手按住合同,輕聲說:“那就……”
“我也沒說不幫你,”顧雲錦卻接著說,“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柏昀生哽在喉嚨裏的不安像是在一瞬間被咽了下去。茶有些涼了,他給她又倒了一杯。
兩個人相顧無言,柏昀生的手機“叮咚”一聲響。
他皺了一下眉,側身點了接聽。顧雲錦沒在意,低頭繼續翻閱著麵前那份合同,越看心越抽得緊。
“雲錦,”柏昀生掛斷電話,抬頭叫了她一聲,“教授有點東西要給我,讓個師妹一會兒給我帶過來。”
她點了點頭,把那份合同裝進了自己的包裏。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莫名僵硬,她喝了口茶,話題轉得略帶生硬:“昀生,你……過得好不好?”
柏昀生本是心不在焉的,卻被這問題問得心裏一怔。
他過得好不好?
他沒想過。
臨走前他和顧雲錦說,他想讓柏記珠寶重新振作起來。於是這些年,他就像台加足馬力的發動機,從啟程就全速前進。開始還隻能負擔自己的生活費和學費,到後來還能給家裏寄點錢。別的同學還在考慮畢業的前途,他卻已被賞識的老師帶著在珠寶圈子混得風生水起。
這些年他過得如何,沒人在乎。他隻知道教授賞識他,同學欽慕他,甲方信任他。
兜兜轉轉到頭來,卻還是顧雲錦,也隻有顧雲錦問他:你過得好不好?
他喉嚨澀得發疼,忽地就有一肚子委屈想說。
女孩的聲音卻毫無預兆地在他身後響起。
“柏昀生,這是你的朋友?”
薛寧穿了件白色毛衣,尖尖的下巴縮在脖套裏。顧雲錦沒抬頭,她的麵目也就沒太看真切,茶水騰起的水霧讓她眼前模糊一片。柏昀生就在那霧裏站起身,和薛寧站得遠了些。
小女孩個子不高,嘰嘰喳喳像隻黃鸝鳥,開口閉口都是“老師讓我和你說”。顧雲錦再一抬頭,便看見薛寧給了他一個厚厚的檔案袋,還伸出手在他的腦門上拍了拍。
柏昀生身子一僵,顧雲錦那邊把茶杯慢慢放回了桌子上。
薛寧倒是想多說些,卻察覺到了柏昀生趕客的肢體動作。臨走前,她偏偏還看了顧雲錦一眼,半真不假地說:“這個姐姐長得可真漂亮。”
分明是誇獎的話,語調卻多多少少帶了些不自覺的優越感。
顧雲錦到底不是傻子,自己開旗袍店也遇見過蠻橫不講理的顧客,溫柔體貼是對著柏昀生,對待外人的時候鋒芒畢露。
“美院學生的眼光就是一樣的高,”她語調平和,段數卻明顯高了薛寧這種小丫頭幾個等級,“以前昀生倒是也這麼說過,我還當他哄我呢。”
薛寧的臉色一沉,甩臉便要走出去。走了兩步,她又回過神,挑釁似的瞪著柏昀生:“外麵冷。”
柏昀生麵色一沉,一股無名火從心底冒起來。薛寧沒完沒了,他也就被惹煩了,把檔案袋往桌上一扔,一頓一字,字字帶刺:“冷就回去,多,穿,點。”
顧雲錦知道柏昀生這股子渾蛋勁。平常看著脾氣好,惹急了每句話都能噎死人。薛寧沒領教過,恨恨地一跺腳,鞋跟磕在樓梯上,踢踢踏踏下了樓。
本來也就沒有多喜歡,當著顧雲錦的麵甩臉色,算是觸著了柏昀生的逆鱗。他這股子邪火發出來,剛才的難堪也就被壓了下去。顧雲錦站起身把大衣扣子扣好,也沒發脾氣,冷冷地說:“合同的事我回去幫你勸勸師父。我盡力,不過決定權還在師父手裏。”
柏昀生心裏難受,伸出手抱了抱她。
這一抱就讓顧雲錦的心軟了七八分。
“自己別太累,”她也拍了拍柏昀生的頭,隻不過這次他像隻小狗一樣把頭低下來給她揉,“胃不舒服就按時吃飯,錢這東西沒個掙夠的時候。”
他點點頭,誠心誠意地“嗯”了一聲。
把顧雲錦送走,已是深夜。柏昀生摸黑回了寢室,隻看見裴書還對著電腦屏幕在修仙。
“還學,”他叫了一聲,“什麼時候考?”
裴書要讀研,看上了一所法國大學,每天熬夜被詞彙陰陽性折磨。
“年底第一次,”裴書長歎,“頭發一把把地掉,都快成葛優了。”
鄭素年窩在床上看小說,把簾子拉開問裴書:“邵雪有個學姐,輔修的法語,用不用找她給你補補?”
“你還沒睡啊,”柏昀生這才放開嗓子說話,“不早說。”
“顧雲錦送走了?”
“送走了。”
“事答應沒?”
“答應了。”
“唉,”鄭素年長歎一聲,摔回床上繼續看書,“這麼好的姑娘,上輩子造了什麼孽跟你談戀愛。”
柏昀生剛爬上床,把自己的靠枕丟過去,正中鄭素年的臉。
“你大爺。”
黑暗裏響起一聲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