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還是裴書攛掇的。他那天去火車站接同學,揣著手站在車次屏幕底下琢磨,一眼相中了一趟北京到昆明的K字頭列車。轉車到大理加起來得四十四個小時,眼見著國慶在即,裴書格外期待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把同學在賓館安頓好後,裴書急忙回了宿舍。柏昀生熬了個夜剛起床,裴書抬頭就對剛睡醒的室友說:“國慶咱去大理吧?”
鄭素年莫名其妙就少數服從多數了。
他這人性子緩,做什麼都得提前安排好。別說旅途計劃和賓館預訂了,他行李都得收拾半天。誰知當天晚上被裴書和柏昀生按著裝了一書包洗漱用品和幾件衣服,第二天五點就起來趕火車。
也就年輕,臨時起意,說走就走,不用考慮前因後果,舟車勞頓身體也扛得住。火車一個隔間四張床,和他們一道的中年男人呼嚕聲震天響,除了裴書,剩下的兩人完全睡不著。
鄭素年還好點。半夢半醒到深夜三點多,睜眼卻看見柏昀生的床是空的。
大叔的呼嚕分貝有增無減。素年悄無聲息地披上衣服走出隔間,正看見柏昀生坐在過道口抽煙。
車窗外是起伏的山河。星光照得地麵隱隱發亮,能看見遠處地平線的輪廓。他裹著衣服坐到柏昀生旁邊,皺著眉戳了戳太陽穴。
“你也被吵醒了?”
“差不多吧,”他說,“本來也沒睡著。”
“真羨慕裴書這睡眠質量,”柏昀生往隔間裏看了一眼,“我坐了這麼多回火車,第一次碰見這樣的。”
“你從蘇州那邊過來,也得過夜吧。”
“過啊。趕上春運買站票,在過道裏一站就是一天一夜。坐火車挺累的,雲錦還非要今年年底來。”
“你夠了啊,”鄭素年笑著推他一把,“人家姑娘十二月來,你從九月份就開始跟我們叨叨這事。她來了住哪兒啊?別是咱們寢室那張空床吧?”
“怎麼可能啊。咱們學校旁邊不是有個賓館嗎,那裏就行。”
一說起顧雲錦,柏昀生眼裏就跟化了糖水似的。鄭素年心裏想著邵雪那天開學的事,忽地就好奇起來。
“哎,你跟顧雲錦是怎麼認識的?”
柏昀生想了想,覺得這故事有點長,就又點了支煙。
“她不是學旗袍的嗎?我們家當時窮得什麼都沒了,我姐那時候嫁人,連件體麵衣服都沒有。我攢了點錢想給她做件旗袍,不過也不夠。雲錦那時候還是學徒,偷了她師父以前做過的旗袍板型幫了我這個忙,後來還給她師父罰了。”
“跟電視劇似的,”鄭素年覺得挺有趣的,“那你是什麼時候覺出你喜歡她的?”
“開始也不懂,男生嘛,開竅晚,”他又開始回憶,“後來她出師了,自立門戶,在城南開了家旗袍鋪子。當時她有件紅色的旗袍,做得真好看,我讓她穿給我看,然後就……好像就知道自己喜歡她了。”
鄭素年一愣。
好像有什麼和記憶中的一個身影重疊起來。他又揉揉太陽穴,被柏昀生的煙嗆得喉嚨不舒服。
“掐了吧,”他說,“我聞不得這個味。”
柏昀生掐了煙,有點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你是有事情要問我吧?”
鄭素年歎了口氣,也意味深長地看回去。
“我覺得我跟有病似的。你說,怎麼才算喜歡一個人啊?”
“你喜歡誰了?”
“你別管,”他一巴掌把柏昀生探過來的臉推開,“我現在有點混亂,我不知道自己算她什麼人。”
“這個好說,”柏昀生煞有介事地坐直了,“要說我,我覺得一個男人判斷自己是不是愛一個女人,就問問自己,想不想看她嫁人的樣子。
“你知道吧,我們那條街的姑娘嫁人都是穿旗袍。所以我當時一看雲錦穿那件旗袍的樣子,我就知道自己喜歡她了。
“我想看她嫁我的時候,能穿那條旗袍。”
柏昀生這方法太玄,鄭素年有點不信。
“你這準嗎?”鄭素年挑著眉問,“也太唯心主義了吧?”
“你能別把兩性問題上升到哲學層麵嗎?”柏昀生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你別不信我,你閉上眼好好想一下,你是不是想看見你現在說的這個女生嫁人的樣子。”
鄭素年暫且相信了他的話。火車撞擊著軌道,像條河似的蜿蜒在天地間。他靠著車廂坐直,慢慢把眼睛閉上。
車窗外,星河流淌。
柏昀生去了趟衛生間回來,看見鄭素年還坐在那兒閉目養神。他推了推鄭素年,心力交瘁地站直身子,低聲罵了一句:“靠,竟然睡著了。”
這四十多個小時的火車,除了裴書都沒睡好。鄭素年下車的時候隻盼著趕緊找個客棧睡覺,身後卻忽地傳來一陣喧嘩。
一回頭,柏昀生的神色先變了。
“你們幹什麼呢?”
被糾纏的女孩像看見救星似的跑過來躲到他們身後。
“你跑什麼呀?”有個出租車司機麵色不善地走過來,“不就是說給你換家賓館嗎,至於嚷嚷得全站台都聽見嗎?”
身邊站著三個男生,那女孩底氣也足了:“我說去哪家就去哪家,為什麼我上了車你就非要帶我去別家呀?要不是我跑下來,你開著車就走了。”
鄭素年之前就住在旅遊景點邊上,旅遊坑人的手段多多少少聽說過。那男人一開口,他大概就聽出了是怎麼一回事:“你這是有提成吧?非要帶人家去,哪有這麼拉客的?”
那人的臉一下就黑了。有乘警看情況不對往這邊走了兩步,這才把那人的氣勢壓下去。
眼看著那出租車司機走遠了,柏昀生回過頭長歎一口氣:“你一個女生,怎麼自己出來玩啊?”
薛寧伸手抓住他的外套帽子,笑嘻嘻地回應:“這不是碰見你們了嗎?就不是一個人了呀。”
裴書退避三舍,拉著鄭素年感歎:“高,真的是高。”
鄭素年:“你怎麼看見她就跑?什麼毛病?”
裴書:“我被這種女的坑過,我害怕。”
鄭素年在火車上的時候查了大理的幾間客棧,打電話訂好了房間又約了接車。來接他的是個白族年輕人,長得挺憨厚,卻有雙淺色眼睛,笑起來樸實又狡黠。
“不是說三個男生嗎?”他下車打招呼接他們的時候順便問了一句,“還有女孩呀?”
“路上碰見的同學,”鄭素年和裴書都不開口,柏昀生隻能無奈地解釋,臉色怎麼看都有些此地無銀的感覺,“就一起了。”
客棧在古城一處小巷子裏。牆上畫了水墨花鳥,院子裏種著綠樹繁花。
鄭素年是內行,一眼就看出了牆上的畫下筆老到。白族小哥看見他的眼神,笑著解釋:“這是找大理古城最好的畫匠畫的,現在他老了,都不出山了。”
“挺好的,”鄭素年笑笑,目光從花草樹木間掠過,“以前,我們也是住這樣的房子。”
他們要了個三人間,薛寧則在他們對麵的大床房。鄭素年太困,進了屋子稍微洗了洗就倒在床上睡著了,再一睜眼已是半夜十二點。
裴書睡得踏實,柏昀生床上卻又沒了人。鄭素年起身倒了杯白開水,目光一轉,竟看見院子裏薛寧小鳥依人地靠在柏昀生的肩膀上。
才子佳人,本是極美的意境,卻叫鄭素年看出一絲身不由己來。
蒼山雪,洱海月。月下雪倒是潔白,可誰知柏昀生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他這一趟大理之行,來得心事重重。
03.
國慶節回來,柏昀生就又忙了起來。他工作室的那個教授在業內格外有名,和一家國外的珠寶品牌談合同,來回幾次柏昀生也混了個臉熟。
他那段時間就跟沒作息似的,一天也見不著幾回人。有時候徹夜不歸,早上爬上床一睡就是一整天。那天鄭素年在畫室畫得眼酸,活動了下手腕,忽地想起柏昀生又是早上八點多回的宿舍。
寢室沒開燈。他一摁開關,就聽見床上一聲哀鳴。
柏昀生從床上冒出頭,閉著眼睛問他:“幾點了?”
“五點半,”他把外帶的飯盒放柏昀生的桌子上,“下來吃點吧,睡一天了。”
柏昀生裹著被子爬下床,縮在椅子上扒拉飯。鄭素年收拾了一會兒畫具,突然想了起來:“你不是說顧雲錦這個月來嗎?什麼時候?”
“後天,”柏昀生無精打采地回答,“正好我老師那邊的事停兩天,我陪陪她。”
自從大理回來,薛寧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找柏昀生,還和他工作室的老師搭上了線。這幾天,柏昀生說得斷斷續續,素年也算知道這項目是怎麼回事了。那外國品牌往年和他老師合作過東方係列的珠寶,今年想擴大產業,涉足時裝,在新一季的服裝款式裏加入旗袍元素。也不知怎麼牽的關係,薛寧他爸談下來了服裝原料的供應商,現在就差一個名氣大的旗袍師傅做設計。
柏昀生跟他老師拍著胸脯打了十二分擔保,要找蘇州那邊有名的褚師傅來做。
“就是雲錦的師父。”柏昀生對鄭素年說,“老頭兒挺固執的,能不能說下來全看雲錦了。”
鄭素年有些奇怪:“旗袍師傅國內多了去了,你為什麼非要給自己找事?”
柏昀生搖搖頭:“他們這個牌子剛進國內,好多彎彎繞的事不懂,就圖有個中間人。要是褚師傅這事成了,再加上我的老師推薦,我也能爭取到他們這個係列的配飾設計。”
別說品牌不懂了,連鄭素年都是一頭霧水。他成長的環境不比柏昀生複雜,每天做好手頭的事就行,哪要考慮這麼多的人情世故。
“成就成,不成就算了。”他多了句嘴,“他們老一輩的固執我可領教過,答應不了的事別強求。”
“那可不行,”柏昀生看了看時間,又在收拾東西出門,“這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顧雲錦定的火車是淩晨到。四年多鍾,公交車還沒有。鄭素年從家裏把車開到學校旁邊,天沒亮就把柏昀生送去了火車站。
北京西站就是這樣的地方。天還黑得不見一絲光,便開始有人背著大包小包進出了。鄭素年找個地方把車停下,看著柏昀生進了接站口。
他以前學畫那個老師教他速寫,有一招就是站在街上看人。看女人、男人、老人、小孩。不光看發型和服飾,也看神態。看的時候就猜,這個年輕女孩妝容精致,穿著光鮮,眼睛裏卻都是算計,她是個怎樣的人呢?這個男人坐在台階上吃著冷飯哭了起來,他哭的是家裏的妻兒還是自己的命運?
然後再畫,人物就有神了。人像不再是人像,落在紙上的是個有喜有悲的人。
那這個地方呢?
深夜四點的火車站。出站的人神色疲憊卻滿臉雄心壯誌,還不知道這城市能讓人成神也能吃人。離家萬裏的,思鄉情切的。柏昀生連背影都能看出來久別重逢的期待,可心裏到底也藏了心機和打算。
又等了一會兒,柏昀生便帶著個女孩出了站。
“這是我的室友,鄭素年。”柏昀生給顧雲錦介紹,“多虧有他幫忙,不然現在連車都沒有。”
顧雲錦也漂亮,隻是和邵雪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估計是熬了夜,她素著一張臉沒什麼精神,卻仍笑意盈盈地和素年打招呼:“在視頻裏見過的,昀生老提你。”
鄭素年把後備廂打開,先讓顧雲錦上了車。柏昀生過來放行李,笑得一臉花癡:“漂亮吧?”
鄭素年都不看他了:“滾滾滾,臭顯擺。”
顧雲錦一看就是那種事少利索的女孩。行李不多,就一個包,和柏昀生久別重逢也沒當著鄭素年的麵失了儀態。這個點還沒開始堵車,街邊的樹葉早就掉了個精光,馬路寬闊又蕭條。
鄭素年眼睛看著馬路,頭卻朝身後偏了偏:“昀生,你這兩天先帶著你女朋友在市內轉轉。要去看長城什麼的就跟我說,我給你們倆送過去,千萬別信街上那些發傳單瞎吆喝的。”
顧雲錦是個懂事的人,趕忙表態:“那也太麻煩你了。我就來看看他,玩不玩的都另說。”
鄭素年忍不住調侃道:“你也太省他的事了,我們這當室友的都看不下去了。”
柏昀生摟著顧雲錦格外驕傲:“你別搭理他,他現在跟一我都不知道叫什麼的女孩糾纏不清,看見談戀愛的就想燒。”
顧雲錦輕輕掐了一下他的腰:“胡說什麼,去哪兒找這麼好的朋友。”
不堵車,到賓館也就半個小時的事。鄭素年把車倒到馬路上,突然想起這條街拐過去就是邵雪她們學校。
之前他們寢室幾個人還沒進工作室,大一早上的基礎課都是拚了老命才趕過去的。趕上查得鬆的時候,一寢室人躺屍到中午都有可能。他不知道邵雪她們學校校風如何,隻是車都開到這兒了,他忽地就想過去看看。
到校門口的時候,正好六點鍾。
他昨晚也沒睡夠,找了個停車位把火一熄,給邵雪發了條短信:我在你們學校門口。
然後,他就倒在椅子上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半夢半醒的,身邊有車來來去去。邵雪給他打電話的時候,都十點多了。
他睡覺的姿勢不對,醒來的時候隻覺得脖子劇痛。電話那邊邵雪的聲音清亮,把他的睡意趕走大半:“素年哥?你還在嗎?”
“在,我早上接人,開車路過。”
“你別動,你別動,”哪想到那邊一片嘈雜,“我去找你,我今天正好出門。”
他的車離校門不遠,邵雪也認識車牌。不過十分鍾,他就看見邵雪裹著一件紮眼的紅色大衣從校門口鑽了出來。
她帶著冷氣鑽上車,安全帶都綁上了還跟那兒假客氣:“你今兒沒事吧?多麻煩你啊。”
鄭素年車裏開著暖氣,就穿了件薄毛衣,被她帶上來的冷氣激得一哆嗦:“你跟那兒裝什麼大尾巴狼,我這一趟可省了你不少事吧。”
邵雪“嘿嘿”傻笑兩聲,但很快收斂了神色:“你知道我去哪兒嗎?”
“你讓我送你,還讓我猜你去哪兒?”鄭素年被她氣樂了,“我猜你去通州,我給你送過去你自己坐車回來。”
邵雪使勁拍他一下:“哎呀什麼呀,我去看喬木姐。”
這句話說完,她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喬木姐生孩子啦。”
鄭素年沒反應過來,前麵紅燈一閃,他猛地一腳刹車。邵雪嚇得不輕,照著他的腰使勁掐了一把。
這一把把他掐回過神來:怎麼跟顧雲錦掐柏昀生似的?
竇思遠和傅喬木結婚的時候在四環買了房,長安街沿線,喬木還嫌貴。竇思遠每個月辛辛苦苦還貸款,抽空就教育傅喬木:“這房子能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