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可避免的衝突

總協的私人書房裏有個中世紀古董,一個壁爐。老實說,中世紀的古人或許認不出來,因為它並不具有實際功能。寧靜的、熊熊燃燒的火苗,是藏在一個絕熱壁凹內的一片透明石英板後麵。

爐中的圓木在送進來之前,早已在遠方先借用供應市內公共建築的能束點燃。控製點火的同一個按鈕,還負責先傾倒先前的灰燼,再引進新鮮的木柴。懂了吧,它是個百分之百文明的壁爐。

但火焰本身則是真實的。它與音響設備相連,所以你能聽見那些畢剝聲。當然,也能看著它在灌入的氣流中躥動。

總協的紅色酒杯上反映出火焰的低調跳躍。而兩個更微小的火焰映像,則出現在他一雙沉思的瞳孔中。

——此外,火焰也映在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蘇珊·凱文博士那一雙冷若冰霜的瞳孔中。

總協說:“我請你到這裏來,蘇珊,不完全是為了社交。”

“我也這麼想,史蒂芬。”她答道。

“——然而,我不太清楚該如何敘述我的問題。就某方麵而言,它可能是子虛烏有;另一方麵,它卻可能代表人類的終結。”

“我遇到過許多具有這種極端可能性的問題,史蒂芬,我想所有的問題都是這樣。”

“真的嗎?那麼你判斷一下——世界鋼鐵公司累積兩萬英噸的過剩產量;墨西哥運河的進度落後兩個月;阿馬丹的水銀礦去年春天起便產量不足;天津的水耕廠最近一直在解雇員工。這些都是我此刻剛好想到的,類似事件還有好幾樁。”

“這些事情嚴重嗎?我不能算經濟學家,看不出這種事會引發什麼可怕的後果。”

“就它們本身而言,問題並不算嚴重。如果阿馬丹的情況惡化,我們可以派些礦務專家去;如果天津的水耕工程師太多,可以在爪哇或錫蘭派上用場;兩萬英噸的鋼頂多是數天的全球需求量;墨西哥運河比預定日期晚兩個月通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令我擔心的是那些機體——我已經和你們的研究部門主任談過。”

“文生·西佛?他完全沒對我提過這件事。”

“我請他別對任何人說,顯然他做到了。”

“他又告訴你些什麼呢?”

“容我把他的回答留待稍後討論,我想先談談機體。我想和你討論一下,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對機器人足夠了解,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幫助我——我能不能說得抽象一點?”

“今天晚上,史蒂芬,你想怎麼說或說些什麼都行,隻要你先告訴我,你打算證明什麼。”

“在我們完美的供需係統中,正如我剛才所說,竟然出現這樣小小的不平衡,這或許是最後一戰的第一步。”

“嗯,說下去。”

雖然她的座椅設計得很舒適,蘇珊·凱文並沒有讓自己放鬆。她冰冷的臉孔一年比一年更冰冷,平板的聲音一年比一年更平板。雖然史蒂芬·拜爾萊是她可以喜歡與信任的人,但她已經年近七十,一生養成的習慣實在難以打破。

“人類發展的每一個時期,蘇珊,”總協說,“都有它本身特殊形式的衝突——它本身特有的問題,這顯然隻能靠武力解決。而每一次,說來令人感歎,武力卻從未真正解決問題。反之,隨著經濟環境與社會環境的變遷,在貫穿一連串衝突後,武力本身便銷聲匿跡。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啊,對,‘並非轟轟烈烈,而是黯然消逝’。然後,又出現新的問題,以及一連串新的戰爭——顯然這是個無止盡的循環。

“回顧相當晚近的曆史。在十六到十八世紀間,曾有一連串的王室戰爭。當時歐洲最重要的問題,是究竟該由哈布斯堡抑或瓦羅斯·波旁世族統治這個大陸。那是‘不可避免的衝突’之一,因為歐洲顯然不能分成一半一半。

“不過事實正是如此,沒有哪次戰爭消滅了某一方,或是為另一方建立起霸權。後來到了1789年,法國境內興起一股新的社會風潮,終於將波旁和哈布斯堡先後推進了曆史焚化爐。

“而在這幾個世紀中,還有些更野蠻的宗教戰爭,爭的是歐洲究竟該歸屬舊教或新教這個重要問題。歐洲同樣不能分成一半一半,它‘不可避免’要由刀劍決定——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在英國境內,新的產業主義開始萌芽;而在歐陸,則出現新的國家主義。直到今天,歐洲的宗教仍然是新舊各半,卻再也無人關心這個問題。

“在十九和二十世紀,出現了一輪國家主義對帝國主義的戰爭。當時世界上最重要的問題,是歐洲的哪一部分應該控製其他大陸哪一部分的經濟資源和消費市場。其他大陸顯然不能一部分屬於英國,一部分屬於法國,一部分屬於德國等等。最後,國家主義的力量普及到了全世界,讓其他大陸得到任何戰爭所無法得到的結果,並能相當安穩地獨立在世界上。

“所以我們有了一個模式··”

“沒錯,史蒂芬,你講得很清楚。”蘇珊·凱文說,“但這些並不算非常深刻的觀察。”

“是的——話說回來,大多數時候,難以看出的正是明顯的事實。人們常說:‘像你的鼻子一樣清楚。’可是除非有人在你麵前舉起鏡子,你能看到自己的鼻子幾分之一?進入二十世紀後,蘇珊,我們開始了一輪新的戰爭——我該稱之為什麼?意識形態戰爭?宗教情感被用到經濟體製上,而不再是超自然的對象。這種戰爭又是‘不可避免’的,而這回出現了原子武器,所以人類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苟延殘喘到必然性必然被用盡的那一天。就在這個時候,正子機器人問世了。

“它們及時出現,與其攜手並肩出現的是行星際旅行。因此,世界究竟應當歸屬亞當·斯密或卡爾·馬克思,似乎不再那麼重要了。在新的情勢下,兩者的學說同時失去深意。兩者同樣必須調適,而最後幾乎達到相同的境地。”

“這麼說,它可算是雙重意義的‘機器中的神仙。’”凱文博士淡淡地說。

總協輕輕一笑。“我以前從未聽你說過雙關語,蘇珊,但你說得很對。然而,還有另一項危險。每一個問題的結束,隻是另一個問題的開始。這個嶄新的世界性機器人經濟,也會發展出自身的問題。由於這個緣故,我們有了那些機體。如今地球的經濟很穩定,今後仍將持續穩定,是因為它建立在那些計算機的決策上——第一法則至高無上的力量,使機體念念不忘人類的福祉。”

史蒂芬·拜爾萊繼續說:“雖然機體不過是有史以來最龐大的計算電路集合體,但就第一法則的意義而言,它們仍然是機器人,所以如今的全球性經濟符合人類最大的利益。地球上的居民都知道,今後不會再有失業現象,不會再有生產過剩或糧食短缺;浪費和饑饉則成了曆史名詞。因此,生產機製所有權這個問題遭到了淘汰。無論是誰擁有它們——倘若這句話還有意義——無論是某個人,某個團體,某個國家,或是全人類,都隻能遵照機體的指示運用——並非因為被迫如此,而是因為那是最明智的抉擇,這點大家都知道。

“這便終止了戰爭——不隻是上一輪的戰爭,還包括下一輪的,以及今後所有的戰爭。除非··”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凱文博士為了鼓勵他說下去,重複了一遍:“除非··”

火苗沿著一根圓木上下竄動,然後突然間爆開。

“除非,”總協說,“那些機體並未圓滿執行它們的功能。”

“我懂了。你剛剛提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失調——鋼廠和水耕廠等等事件,就是這麼來的。”

“正是如此。那些錯誤不該出現,西佛博士告訴我不可能。”

“他否認事實嗎?多麼不尋常啊!”

“不,他當然承認那些事實,我那麼說對他不公平。他所堅持的是,無論機體中有任何錯誤,都不會導致他所謂的‘答案中的錯誤’。他聲稱機體會不斷自我修正,如果電驛電路中存在任何錯誤,就會違反基本的自然律。所以我說··”

“你說‘無論如何,讓你的手下做個檢查,確定一下。’”

“蘇珊,你看穿了我的心。我正是那樣說的,但他說他做不到。”

“太忙了?”

“不,他說沒有人做得到,這點他很坦白。他告訴我——我希望我沒誤解他——那些機體是個巨大的外推產物。是這樣的,一組數學家花了幾年時間,計算出一個具有某些類似計算功能的正子腦。利用這個正子腦,他們又做了進一步的計算,創造出一個更加複雜的正子腦,接著再用這一個來計算另一個還要複雜的正子腦,依此類推。根據西佛的說法,我們所謂的機體,是這種步驟重複十次的結果。”

“是的——這聽來挺耳熟。幸運的是,我不是數學家。可憐的文生,他是個年輕人,在他之前的兩位主任,艾弗瑞德·蘭寧和彼得·玻格特都去世了。當年他們從未碰到這種問題,而我同樣沒碰到過。或許機器人學家這個角色也該死了,因為我們再也無法了解我們自己的產物。”

“這話顯然不對。機體並非報紙周日增刊中所說的那種超級電腦——雖然周日增刊對它們的描寫就是那樣。隻不過,就這項特殊功能而言,我是指以趨近於零的時間搜集和分析趨近於無限大的資料與關係,它們已演進到人力不可能詳加控製的地步。

“於是我又嚐試別的辦法,我直接去問機體。在最機密的情況下,我們輸入了鋼產問題的原始資料、它自己當初的答案,以及後來的實際發展——也就是生產過剩,然後要求它解釋兩者的差異。”

“很好,它的答案是什麼?”

“我能一字不差地背給你聽:‘這件事不可解釋。’”

“文生又如何詮釋這個結果?”

“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們提供給機體的資料不足,使它無法得出明確的答案。但這不太可能,西佛博士自己也承認。二是對於那些暗示它能傷害人類的資料,機體無法承認能從中得到任何答案。這一點,自然是第一法則所暗示的結果。於是,西佛博士向我推薦你。”

蘇珊·凱文顯得非常疲倦。“我老了,史蒂芬。彼得·玻格特去世後,他們要我當研究部門主任,但我拒絕了。當時我已經上了年紀,我不想背負那個責任。結果他們讓年輕的西佛接下這個重擔,令我如釋重負。但我現在若被拖下水,那又有什麼兩樣呢?

“史蒂芬,讓我對你說明我的處境。我的研究的確牽涉到根據機器人學三大法則詮釋機器人的行為。而現在,我們麵對的則是這些不可思議的計算機。它們也是正子機器人,因此也服從機器人學法則。可是它們欠缺人格;也就是說,它們的功能極其有限——必須如此,因為它們是那麼專業化。因此,三大法則的互動空間非常狹窄,令我的研究方法幾乎失效。總之,我不知道我能幫你什麼忙,史蒂芬。”

總協幹笑了一聲。“縱然如此,我還是要對你說說其餘部分。讓我把自己的理論跟你講一遍,或許聽完後,你就能告訴我,根據機器人心理學,這些理論有沒有可能。”

“當然好,請說吧。”

“好的,既然機體確實得出錯誤的答案,倘若假設它們不可能犯錯,那就隻有一個可能。它、們、接、受、了、錯、誤、的、資、料!換句話說,問題在於人類,而不在機器人身上。所以最近我做了一次全球視察旅行··”

“你剛結束這趟旅行回到紐約?”

“是的。確有這個必要,你懂嗎,因為機體共有四台,每一台負責一個界域。而、四、台、全、部、產、生、有、瑕、疵、的、結、果。”

“喔,但那是必然的,史蒂芬。任何一台機體的瑕疵,都會自動反映在其他三台所得的結果上,因為其他三台在作出決定時,都會假設那台機體完美無缺,並把這個假設當作資料的一部分。在錯誤的假設下,自然會得出錯誤的答案。”

“呃——呼,我看似乎就是這樣。好,我這兒有我和每位副總協的會談記錄。請你陪我從頭看一遍好嗎?喔,我先問你,你聽說過‘人本協會’沒有?”

“嗯,聽過。基本教義派根據不公平的勞力競爭等等理由,一直阻撓美國機器人公司推廣正子機器人。‘人本協會’便是基本教義派的一支,宗旨是反對機體,對嗎?”

“是的,是的,不過——好吧,你會看到的。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讓我們從東方界域看起。”

“請便——”

東方界域

麵積:7,500,000平方英裏

人口:1,700,000,000

首都:上海

秦修林的曾祖父在日本侵略中國的戰爭中遇難,但是除了他的孝子賢孫,並無人哀悼甚至知曉他的不幸。秦修林的祖父在1940年代末的內戰中九死一生,但是除了他自己的孝子賢孫,同樣無人知曉或關心這件事。

而秦修林本人則是一位界域副總協,負責照顧地球一半居民的溫飽。

或許是因為將這一切牢記在心,秦修林以兩張地圖作為辦公室牆壁上唯一的裝飾。其中一張是老舊的手繪本,描繪出一兩英畝的土地,上麵標記著已過時的中國象形文字。一道小溪流過一些褪色的標記,周圍有些代表簡陋房舍的精致圖標,其中之一就是秦修林祖父的出生地。

另一張地圖則大得多,而且色彩鮮明,所有的標記都是端正的西裏爾字母。劃定東方界域的紅色邊界線綿延萬裏,圍住當年的中國、印度、緬甸、中南半島與印尼的全部版圖。在這張地圖上當年四川省的某一點,秦修林做了一個很淡很輕、別人看不出來的小標記,指出祖先的農莊所在的位置。

秦修林站在這兩張地圖前,以標準的英語對史蒂芬·拜爾萊說:“我的工作幾乎是個閑差事,總協先生,這點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它具有某些社會地位,而我這個人則僅僅代表行政上的一個樞紐,但除此之外一律由機體負責!機體執行所有的工作。比方說,你對天津水耕廠有什麼看法?”

“好極了!”拜爾萊說。

“這樣的水耕廠有好幾十座,它還不是最大的。上海、加爾各答、雅加達、曼穀都有——分布廣泛,養活‘東方’十七億人全靠它們。”

“然而,”拜爾萊說,“天津那裏出現失業問題。你們可能生產過剩嗎?難以想象亞洲會為糧食過多而煩惱。”

秦修林的黑眼睛周圍現出皺紋。“沒有,還沒到那種程度。沒錯,過去這幾個月,天津的確關閉了幾個水耕槽,但這沒有什麼不得了。工人們隻是暫時被解雇,而那些不願改行的,都已經被送到錫蘭的科倫坡,那裏有座新廠剛剛開工。”

“可是那些水耕槽為何要關閉?”

秦修林淡淡一笑。“我懂了,你對水耕知道得不多。好吧,這並不令人驚訝。你是北界人,你們那裏的土耕農業仍然有利可圖。在北方界域,即使人們想到水耕,也總喜歡把它想成在化學溶液中培養蕪菁。基本上是這樣——但要複雜無數倍。

“首先我要說,在我們培養的作物中,最最主要的是酵母——而且百分比持續不斷上升。我們生產的酵母品種高達兩千種,而且仍在逐月增加新品種。基本上,各種酵母不可或缺的食品化學物質,在無機物方麵是硝酸鹽和磷酸鹽,以及微量的必需性金屬,甚至需要百萬分之幾的硼和鉬。至於有機物,主要是纖維素水解所衍生的糖類混合物。可是,除此之外,還必須添加許多種食品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