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證 據
“但這也不是我要講的。”凱文博士若有所思地說,“喔,到頭來,那艘太空船和其他類似的發明成了政府的財產,超空間躍遷的研發大功告成。如今,在一些鄰近恒星係的行星上,我們真有了人類殖民地,但這並不是我要講的。”
我已經吃完那一餐,正在邊抽煙邊望著她。
“真正重要的,是過去五十年來地球上的居民所經曆的變遷。當我出生時,年輕人,最後一次世界大戰才剛結束。那是曆史上一個低潮——但它標誌著國家主義的結束。地球太小了,容納不下那麼多國家,於是各國開始組成界域,這件事費了不少時間。我剛出生的時候,美利堅合眾國還是一個國家,並非隻是北方界域的一部分。事實上,本公司的簡稱至今仍是‘美國機器人··’從國家到界域的演變穩定了我們的經濟,並且可說帶來一個黃金時代,因為本世紀要比上個世紀好得太多。而這個演變,同樣是我們的機器人帶來的。”
“您是指機體。”我說,“您剛提到的金頭腦就是第一台機體,是嗎?”
“是的,沒錯。但我想到的並非機體,而是一個人。他去年過世了。”她的聲音突然透出深刻的悲傷,“至少是他自願離世的,因為他知道我們不再需要他——史蒂芬·拜爾萊。”
“是啊,我就猜您指的是他。”
“他在2032年首度擔任公職。那時你隻是個孩子,所以不會記得這件事多麼詭異。他競選市長的經過,絕對是曆史上最離奇的··”
法蘭西斯·奎恩是一位新派的政治人物。當然,正如所有這類敘述一樣,這句話其實毫無意義。如今大多數的“新派”,在古希臘社會中便已存在。我們若對它了解得更透徹,或許還能肯定它早在古蘇美的社會,以及史前瑞士的湖居社會中就已經出現。
不過,為了避免必然沉悶且複雜的開場白,最好還是趕緊說明如下的事實。奎恩從不參選也從不拉票,他不曾發表演說,也不幫任何人非法競選。就像拿破侖在奧斯特裏茲戰役中,不曾發過一槍一彈一樣。
由於政治會將毫不相幹的人拉在一起,現在艾弗瑞德·蘭寧坐在辦公桌後麵,與奎恩隔桌相對。他那驚人的白眉毛彎到眼睛前麵,目光中的不耐煩已逐漸增溫到了沸點——他很不高興。
即使奎恩知道這項事實,也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困擾。他的聲音相當友善,這或許是職業習慣。
“蘭寧博士,我猜你該認識史蒂芬·拜爾萊。”
“我聽說過他,許多人都聽說過他。”
“沒錯,我也一樣。也許下次選舉,你打算投他一票。”
“我不敢說。”這句話透著些許明顯的酸味,“我並沒有天天留心政治潮流,所以我不曉得他要競選公職。”
“他有可能成為我們的下任市長。當然,他現在隻是個檢察官,但萬丈高樓··”
“沒錯,”蘭寧打岔道,“我聽過這個成語。但不知道我們能否進入正題。”
“我們已經進入正題,蘭寧博士。”奎恩的聲調非常輕柔,“讓拜爾萊先生頂多做到地方檢察官,對我個人會有好處,而幫我達到這個目的則對你有好處。”
“對我有好處?得了吧!”蘭寧的雙眉垂得很低。
“好吧,那就說對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有好處。我是把你當成研究部門的榮譽主任來拜訪你,因為我知道你和他們的關係,或許我們能比喻為‘元老政治家’和後生晚輩的關係。你說的話雖然人人尊重,但你和他們的關係已不再那麼密切,這使得你的行動能保有相當大的自由,即使那些行動多少有點離經叛道。”
蘭寧博士沉默了一會兒,咀嚼著自己的思緒。然後,他以更輕的聲音說:“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講什麼,奎恩先生。”
“我並不驚訝,蘭寧博士,但一切都相當簡單。你介意嗎?”奎恩用樸素雅致的打火機點燃一根細長的香煙,寬大的臉龐現出一種暗自得意的神情,“我們剛才提到拜爾萊先生——一位奇怪且多彩多姿的人物。三年前他默默無聞,如今卻鼎鼎有名。他是個有毅力、有才幹的人,而且絕對是我見過的檢察官中最能幹、最聰明的一位。可惜的是,他不是我的朋友··”
“這點我了解。”蘭寧盯著自己的指甲,機械性地回答。
“過去一年間,”奎恩鎮定地繼續說,“我曾經調查過拜爾萊先生——做得巨細靡遺。針對改革派政治人物的過去做一番相當徹底的調查,你知道嗎,總是一件很有用的事。如果你知道幫助有多大··”他頓了頓,衝著燒紅的煙頭露出冷笑,“可是拜爾萊先生的過去平淡無奇。在一個小鎮上過著平靜的生活,接受過大學教育,有個早逝的妻子,出過一場很久才複原的車禍,曾在法學院求學,後來遷居到這個大都會,成為一名律師。”
法蘭西斯·奎恩緩緩搖了搖頭,然後補充道:“但他現在的生活,啊,可真是古怪稀奇。我們這位檢察官從來不吃東西!”
蘭寧猛然抬起頭,一雙老眼射出銳利之極的目光。“你說什麼?”
“我們這位檢察官從來不吃東西。”他一字一頓地重複一遍,“我要稍微做點修正: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吃喝。從來沒有!你了解這句話的意義嗎?不是罕見,而是從來沒有!”
“我覺得這相當難以置信。你能信任你的調查員嗎?”
“我能信任我的調查員,而我不覺得有什麼難以置信。非但如此,還從來沒人見過我們這位檢察官喝過什麼——不論喝水或喝酒,也沒人見過他睡覺。此外還有其他事例,但我想我已經把意思表達清楚了。”
蘭寧上身靠回椅背,兩人之間緊繃著挑戰與回應的沉默。然後,年老的機器人學家搖了搖頭。“不!如果我把你的這些敘述,和你來找我的這件事實聯想在一起,那麼你試圖暗示的隻有一個可能,而那是不可能的事。”
“但那個人相當不像人,蘭寧博士。”
“假使你告訴我說他是撒旦化裝的,我還有一點可能相信。”
“我告訴你,蘭寧博士,他是個機器人。”
“而我告訴你,我從未聽過這麼不可能的想法,奎恩先生。”
接著又是劍拔弩張的沉默。
“縱然如此,”奎恩以分外仔細的動作按熄煙頭,“你必須動員貴公司所有的資源,來調查這件不可能的想法。”
“我確定自己無法進行這種事,奎恩先生。你該不會是建議本公司插手地方政治吧。”
“你毫無選擇。假如我公開調查結果,雖然沒有確實證據,但間接證據也足夠了。”
“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但這並不會讓我高興,直接證據要好得多。而且它也無法讓你高興,因為鬧開了對貴公司會有嚴重傷害。我想,對於禁止在住人世界使用機器人的嚴格規定,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
“當然!”回答得直截了當。
“你該知道,在整個太陽係中,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是正子機器人唯一的製造商,而拜爾萊若是機器人,他就一定是正子機器人。你也應該曉得,所有的正子機器人都隻租不賣,貴公司對每個機器人皆保留所有權和管理權,因此對它們的行為都要負責。”
“要證明本公司從未製造過人形機器人,奎恩先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造得出來嗎?僅就可能性而言。”
“可以,造得出來。”
“我猜,還得秘密進行,不會把它登錄在你們的日誌上。”
“正子腦絕不可能,閣下。它牽涉到太多因素,此外還有政府最嚴密的監督。”
“沒錯,可是機器人會磨損,會故障,會壞掉——最後會被解體。”
“正子腦則會回收或銷毀。”
“真的嗎?”法蘭西斯·奎恩故意透出一絲諷刺的口吻,“假如有一個未曾銷毀——當然隻是偶發事件,而又剛好有個人形軀體欠缺正子腦。”
“不可能!”
“將來你得對政府和公眾證明這一點,所以何不趁早先對我證明。”
“但我們能有什麼目的?”蘭寧氣急敗壞地追問,“我們的動機何在?請相信我們還有點理智。”
“拜托,親愛的主任。貴公司巴不得各界域都允許在住人世界使用‘人形正子機器人’,那將帶來巨額利潤。可是,公眾在這方麵偏見太深。假如你讓他們先習慣這樣的機器人——看,我們有個高明的律師,一位優秀的市長——他正是機器人。你還不買我們的機器人管家嗎?”
“徹頭徹尾的幻想,荒唐得近乎滑稽。”
“我想是吧。何不對我證明呢?或是你寧願試著對公眾證明這一點?”
辦公室的光線漸漸暗下來,但還不至於掩蓋艾弗瑞德·蘭寧臉上代表挫折的紅暈。這位機器人學家慢慢伸出手指,碰了碰一個按鈕,壁燈隨即發出柔和的光芒。
“好吧,”他咆哮道,“我們等著瞧。”
史蒂芬·拜爾萊的臉孔不容易描述。根據出生證明,他今年四十歲,而他的外表看來也是四十歲——但那是個健康、營養均衡、和藹可親的四十歲外表,自然而然會使人脫口而出:“看來就是那個年紀。”
這點在他大笑時尤其真切,而此時他就在哈哈大笑。他的笑聲響亮、綿延不絕,小歇一下之後又再度響起··
艾弗瑞德·蘭寧的麵孔則僵成一個象征不苟同的石像。他衝著坐在一旁的那位女士隨便做個手勢,但她又薄又蒼白的嘴唇隻是稍微抿了一下。
拜爾萊勉強喘過氣來。
“真是的,蘭寧博士··真是的··我··我!··是個機器人?”
蘭寧猛然打斷他的話。“這可不是我說的,檢察官,我十分樂意把你當成人類的一員。因為本公司從未製造過你,所以我十分確定你是人類——至少,就法律角度而言。但既然有人鄭重其事,向我們指出你是機器人,而此人又有相當的地位··”
“別提他的名字,以免有損你那花崗岩般堅硬的道德感。不過為了討論方便起見,從現在起,我們姑且假定他是法蘭西斯·奎恩。”
由於對方不客氣地打岔,蘭寧猛地倒抽一口氣,又凶巴巴地暫停了一下,才以更加冰冷的口氣繼續說:“而此人又有相當的地位——我沒興趣對他的身份玩猜謎遊戲。所以我一定要請你和我們合作,共同駁斥這個指控。光是此人有可能將這個說法公諸於世這件事實,對我所代表的公司就是一個嚴重打擊——即使這個指控始終無法證實。你了解我的話嗎?”
“喔,了解,你的處境我很清楚。這個指控本身荒謬絕倫,但另一方麵,你如今的處境則不然。如果我的笑聲冒犯了你,我要請你原諒。我笑的是前者,而不是後者。我能幫你什麼忙嗎?”
“這件事非常簡單。你需要做的隻是到一家餐廳去,在見證人麵前吃一頓飯,並且拍些相片。”蘭寧在椅子裏向後一仰,這次晤談中最難的一關過去了。而他身旁那位女士,則以顯然十分專注的神情望著拜爾萊,她自己卻什麼也沒說。
史蒂芬·拜爾萊與她的目光交接片刻,然後又轉向機器人學家。有那麼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輕撫著他的辦公桌上唯一的裝飾品,一個青銅紙鎮。
他心平氣和地說:“我想我無法從命。”他隨即舉起手來,“慢著,蘭寧博士。我能體會整個事件令你多不愉快;你心不甘情不願地被迫這樣做;你感到自己在扮演一個沒有尊嚴,甚至滑稽的角色。話說回來,這件事和我自己有更切身的關係,所以請少安毋躁。
“首先,你為何肯定你正在進行的事,並非奎恩——你知道,就是那個有相當地位的人——設計誘使的結果?”
“啊,一個有名望的人,似乎不可能以這麼荒謬的方式冒險,除非他深信自己擁有安全的立足點。”
拜爾萊的眼神毫無笑意。“你不了解奎恩。即使是山羊都上不去的峭壁,他也有辦法找到安全的立足點。我想他曾經聲稱對我做過調查,並且告訴你一些特別的發現?”
“足以說服我相信一件事:本公司若試圖駁斥會太麻煩,而你做起來則容易得多。”
“那麼當他說我從來不吃東西的時候,你的確相信他嘍。你是一位科學家,蘭寧博士,想想其中的邏輯。沒有人見過我吃東西,因此我從來不吃東西,證畢。就是這樣!”
“你是在用法庭戰術混淆一個實在非常簡單的情況。”
“正好相反,我是在試圖厘清被你和奎恩弄得非常複雜的一件事。你知道嗎,我睡得不多,那是事實,而我當然不會在公開場合睡覺。我從來不喜歡和別人共餐——這是不尋常的個性,或許可說是神經質,但它不會傷害任何人。聽好,蘭寧博士,讓我對你提出個假想狀況。假設有個政治人物,想要不計任何代價擊敗一個改革派候選人,而他在調查後者的私生活時,發現了些像我剛才提到的怪事。
“我們再進一步假設,為了有效地抹黑這位候選人,他以舍我其誰的姿態到你們公司去。你會不會指望他對你說:‘某某某是機器人,因為他幾乎不曾與人共餐,我也從未見過他在辦案中打盹;有一天午夜,我從他家的窗戶向內窺探,發現他還在讀書;我也檢查過他的冰箱,裏麵根本沒有任何食物。’
“假使他那樣告訴你,你會把他當成精神病患。但如果他告訴你說:‘他從來不睡覺;他從來不進食。’那麼這句話帶來的震撼,會使你忽略了這種說法根本無從證明。你成了他掌中的傀儡,替他製造這場騷動。”
“姑且不論你認為這件事嚴重與否,檢察官,”蘭寧帶著迫人的固執說,“我說過,它隻需要一頓飯就能解決。”
拜爾萊再度轉向那位女士,後者仍然麵無表情地凝視著他。“對不起,我沒記錯你的名字吧?蘇珊·凱文博士?”
“是的,拜爾萊先生。”
“你是美國機器人公司的心理學家,是嗎?”
“拜托,是機器人心理學家。”
“喔,機器人和人類有那麼大的差異嗎,我是指精神上?”
“天差地遠。”她露出冰霜般的笑容,“機器人本質上都是高尚的。”
檢察官的嘴角扯出一絲笑意。“好,這可是當頭棒喝。但我想要說的是,既然你是一位心理學——機器人心理學家,而且又是一名女性,我敢說你做了一件蘭寧博士沒想到的事。”
“什麼事?”
“你的手提包裏有吃的東西。”
蘇珊·凱文訓練有素的漠然眼神動搖了一下。她說:“你令我歎服,拜爾萊先生。”
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個蘋果,默默遞給他。蘭寧博士在驚訝之餘,以萬分警覺的目光追蹤著兩人手部的慢動作。
史蒂芬·拜爾萊安閑地咬了一口,又安閑地咽下去。
“看到了嗎,蘭寧博士?”
蘭寧博士鬆了一口氣,露出笑容,連兩道眉毛都顯得慈祥了。但這口氣隻鬆了短短一秒鍾。
蘇珊·凱文說:“我之前的確很好奇,想看看你會不會吃這個蘋果。可是,當然,就目前這個問題而言,這樣做證明不了什麼。”
拜爾萊咧嘴一笑。“不能嗎?”
“當然不能。這很明顯,蘭寧博士,假如此人是人形機器人,他就是十全十美的仿製品;他幾乎和真人一樣無懈可擊。畢竟,我們一生中一直在觀察人類,僅僅接近完美的東西不可能騙得了我們,它必須百分之百完美才行。仔細看看這皮膚的紋理、虹膜的品質、手部骨胳的構造。假如他真是機器人,我倒希望他是美國機器人公司的產品,因為他是個傑作。你想想看,不論是誰,他既然能顧到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難道還會忽略諸如吃喝、睡眠、排泄等功能嗎?或許隻是為了應付緊急需要,例如預防今天這種情況。所以說,一頓飯無法真正證明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