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接受城外訓練,大城居民沒有一個能夠成為移民先鋒。而訓練最好從小開始,比方說,我兒子就有希望踏上另一個世界。”

“是嗎?但你當然知道,整個銀河都在太空族的掌握中。”

“他們總共隻有五十個世界,次長。而在整個銀河中,至少有幾百萬個世界適合人類居住,或是能改造成可住人的世界,而且可能並沒有土生土長的智慧生物。”

“沒錯,可是太空族如果不點頭,地球的太空船一律飛不出去。”

“這也許有商量,次長。”

“我並不像你那麼樂觀,貝萊先生。”

“我曾和太空族溝通過··”

“這點我知道,”迪瑪契科說,“阿伯特·敏寧是我的頂頭上司,兩年前,就是他把你送到索拉利去的。”她擠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他在那出超波劇中也有一點戲分,我還記得,飾演他的那個演員和他本人很像,而我也記得,他很不高興。”

貝萊突然改變話題。“我曾請求敏寧次長··”

“你該知道,他已經升官了。”

貝萊萬分了解官階和頭銜有多麼重要。“次長,他升了什麼官?”

“副部長。”

“謝謝您。我曾請求敏寧副部長,設法把我送到奧羅拉去商討這個提案。”

“什麼時候的事?”

“我從索拉利回來之後不久。後來,我又兩度提出申請。”

“可是從來沒有獲得正麵答複?”

“是的,次長。”

“你感到詫異嗎?”

“我感到失望,次長。”

“大可不必。”她上身微微向後靠,“我們和太空族世界的關係非常緊張。你或許覺得自己扮演兩次神探便改善了這種情況——事實的確如此,甚至那出超波爛劇也有貢獻。然而整個加起來,隻改善了這麼一點點——”她舉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幾乎貼在一起,“有待改善的關係卻有那麼大。”這回她將雙手盡量展開。

“在這種情形下,”她繼續說,“我們不太可能冒險把你送到奧羅拉——它可是太空族世界的龍頭老大——以免你一不小心,惹出了星際糾紛。”

貝萊迎向她的目光。“我曾經去過索拉利,不但沒有闖禍,而且··”

“對,我知道,但那次你是應太空族之邀,這和我們主動送你過去,兩者相差不可以光年計。你不可能不了解吧。”

貝萊啞口無言。

她輕哼了一聲,表示並不意外,接著繼續說:“副部長因此對你的申請置之不理,這是非常正確的處置。巧的是,在你提出申請的同時,上述情況就開始惡化,而在上個月,惡化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所以才有今天這場會議嗎,次長?”

“你不耐煩了,警官?”她故意用下屬對上司的口吻來表示諷刺,“你在指示我趕緊進入正題嗎?”

“報告次長,絕無此意。”

“你當然有,但這又何嚐不可呢?畢竟我越扯越遠了。讓我言歸正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可認識漢·法斯陀夫博士?”

貝萊謹慎地答道:“將近三年前,我在太空城和他見過一麵。”

“我相信,你對他有好感。”

“就一個太空族而言,他相當友善。”

她又輕哼了一聲。“我可以想象。你曉不曉得,早在兩年前,他已經是奧羅拉上一位重量級的政治人物?”

“我聽說過他從政了,這是我的··一個同事告訴我的。”

“就是那個機·丹尼爾·奧利瓦,你的太空族機器人朋友?”

“我的老同事,次長。”

“是在你們上次碰麵,你替他解決兩個數學家在太空船上的爭執那一回?”

貝萊點了點頭。“是的,次長。”

“你瞧,我們一向消息靈通。過去這兩年,漢·法斯陀夫博士幾乎可以說已經成為奧羅拉政府的精神領袖;他是他們那個世界立法局的重要成員,甚至有人說他可能成為下屆的立法局主席。而你該了解,所謂的立法局主席,本質上就是奧羅拉的最高行政長官。”

貝萊敷衍道:“是的,次長。”他心裏卻在想,局長提到的那個非常敏感的事件,要什麼時候才會講到呢?

迪瑪契科似乎一點也不急,她又說:“法斯陀夫是一個——溫和派,這是他自己說的。他覺得奧羅拉——以及整個太空族世界——越來越朝極端發展,正如你或許覺得我們地球自己的發展也越來越極端。他希望能後退幾步,減少機器人的使用,加速世代的交替,並且加強和地球的聯盟及友誼。我們自然會支持他——但必須非常低調。如果我們太過張揚對他的好感,無異於將他送上死路。”

貝萊說:“我相信,他會支持地球開拓外星世界。”

“這點我也相信,而且我認為,他對你提過這件事。”

“是的,次長,就在上次碰麵的時候。”

迪瑪契科雙手合十,指尖頂住下巴。“你認為他能代表太空族世界的輿論嗎?”

“這我倒不敢說,次長。”

“隻怕答案是否定的。追隨他的人一律溫溫吞吞,反對他的卻是一群激進人士。他完全是借著自己的政治長才以及個人魅力,才得以維係目前的權力。當然,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同情地球,他的對手經常拿這件事攻擊他,借此影響許多在其他方麵願意支持他的人。如果你被派去奧羅拉,哪怕隻犯一點小錯,也會助長那裏的反地球情緒,因而削弱他的力量,甚至葬送他的政治生命。所以,地球實在不能冒這個險。”

貝萊喃喃道:“我懂了。”

“法斯陀夫倒是願意冒這個險。上回你去索拉利就是他一手安排的,當時他的政治勢力剛剛崛起,地位還非常不穩定。話說回來,他失去的頂多是他個人的政治權力,而我們必須考慮到八十多億地球人的福祉。因此,當今的政治局勢敏感到了令人幾乎無法承受的地步。”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貝萊終於不得不發問:“您所指的敏感局勢到底是怎麼回事,次長?”

“是這樣的,”迪瑪契科說,“法斯陀夫似乎卷入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重大醜聞。若是他沒什麼智商,很可能不出幾周,他的政治人格就會破產。若是他有如超人般聰明,或許能夠撐上幾個月。但或早或晚,他在奧羅拉上的政治實力終究會土崩瓦解——而這會給地球帶來大災難,你懂吧。”

“我能否請問,他背負了什麼罪名?貪汙?叛國?”

“不是那種小事。他的操守無論如何完美無瑕,連他的政敵也從不懷疑。”

“那麼是出於一時激憤,他殺了人?”

“不完全正確。”

“這我就不懂了,次長。”

“貝萊先生,奧羅拉上除了人類之外,還有許多機器人,它們大多數和我們的機器人類似,很難說有什麼非常先進之處。然而,那裏還有些人形機器人,它們酷似人類到了真假難辨的程度。”

貝萊點了點頭。“這點我非常了解。”

“在我想來,根據嚴格的定義,毀掉一個人形機器人並不等於殺人。”

貝萊傾身向前,瞪大眼睛咆哮道:“耶和華啊,你這娘兒們!別再打啞謎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法斯陀夫博士把機·丹尼爾給殺了?”

魯斯趕緊跳起來,似乎準備衝向貝萊。但迪瑪契科次長揮手阻止了他,她自己似乎一點也不見怪。

她說:“這次情況特殊,我原諒你的無禮,貝萊。放心,機·丹尼爾沒有被殺掉,他並非奧羅拉上唯一的人形機器人。既然你喜歡用這個字眼,那麼被殺的是另一個這樣的機器人,而不是機·丹尼爾。說得更精確些,它的心智完全遭到摧毀,它進入了不可逆的永久性機困狀態。”

貝萊說:“而他們認為法斯陀夫博士是嫌犯?”

“他的政敵是這麼說的。那些人都是極端分子,他們希望銀河各處隻有太空族的足跡,甚至希望地球人從宇宙中消失。如果這些極端分子能在幾周內推動一場選舉,他們一定會完全掌控政府,而後果不堪設想。”

“這樁機困事件為何有那麼大的政治影響力?我實在想不通。”

“我自己也不太確定。”迪瑪契科說,“對於奧羅拉的政治,我並不想硬充內行。據我猜想,人形機器人應該和極端分子的某些計劃有關,因此這件事才會令他們火冒三丈。”說到這裏,她皺皺鼻子,“我覺得他們的政治非常難懂,如果我勉強解釋下去,到頭來隻會誤導你。”

貝萊竭力在次長的瞪視下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把我召來又是為什麼呢?”他低聲問。

“為了法斯陀夫。你曾經為了偵辦一樁謀殺案,去過一趟太空,結果凱旋而歸。法斯陀夫希望你再試一次,這回他要你去奧羅拉,找出引發機困的真正主謀。他覺得,這是他阻止那些極端分子的唯一機會。”

“我並不是機器人學家,我對奧羅拉也一無所知··”

“當初你對索拉利同樣一無所知,但你還是辦到了。重點是,貝萊,我們和法斯陀夫一樣,渴望發掘出事實的真相,因為我們不希望他被打倒。萬一他失勢,地球將直接麵對那些充滿敵意的太空族極端分子,那種敵意之大恐怕是空前的,我們可不想發生這種事。”

“我無法承擔這樣的重任,次長,這項任務··”

“幾乎不可能成功。我們當然知道,但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法斯陀夫堅持要你——而挺在他後麵的是奧羅拉政府,至少現在如此。如果你拒絕前往,或是我們拒絕讓你去,地球就必須麵對奧羅拉的怒火。但如果你去了而且成功了,我們就會有活路,而你也會得到適當的獎賞。”

“萬一我去了——可是失敗了呢?”

“我們會盡全力讓奧羅拉怪罪你,好讓地球得以幸免。”

“換句話說,保住你們這些官僚的麵子。”

迪瑪契科說:“用比較好聽的說法是,為了避免地球受到太大的傷害,隻好把你推出去喂狼。為了整個世界著想,犧牲一個人並不算太高的代價。”

“可是在我看來,既然注定失敗,我還不如根本別去。”

“你別給我裝傻。”迪瑪契科輕聲道,“奧羅拉指名要你,你根本不能拒絕——話說回來,你又怎麼會想要拒絕呢?過去這兩年,你一直設法去奧羅拉,我們遲遲不批準,還令你心生怨恨。”

“我是想客客氣氣地去請求他們協助,幫助我們移民外星,而不是··”

“貝萊,你還是可以試著爭取他們的協助,幫助你實現移民外星的美夢。畢竟,假如你破案了——好歹這是有可能的——這麼一來,法斯陀夫就會把你視為大恩人,對你提供的協助一定會比原來多得多,而我們這裏同樣會萬分感激你的貢獻。雖說風險極高,難道不值得你冒險嗎?無論成功的機會多麼渺茫,如果你不去,就完全沒機會。想想吧,貝萊,可是拜托——別想太久。”

貝萊緊緊抿起嘴,不久,他終於了解根本別無選擇,於是說:“我有多少時間可以準備··”

迪瑪契科心平氣和地說:“得了吧,難道我沒解釋清楚嗎?我們既沒有選擇餘地,也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我要你——”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計時帶,“六小時內啟程。”

05

太空航站設在大城東郊一個幾乎廢棄的行政區,而嚴格說來,此地已經算是城外了。好在,無論售票處或候船室實際上都在大城之內,旅客一律搭車經由密封車道登上太空船。此外根據傳統,所有的太空船一律在夜間升空,好讓漆黑的夜幕進一步緩和置身城外的壓力。

就地球上的稠密人口而言,這座太空航站並不算太忙碌。地球人極少離開自己的母星,來來去去的全是從事商業活動的機器人和太空族。

等待登上太空船的以利亞·貝萊覺得已經和地球脫離了關係。

班特萊坐在他旁邊,兩人保持著一種憂鬱的沉默。最後班終於先開口:“我想媽是不會來了。”

貝萊點了點頭。“我也這麼想。我還記得當年我去索拉利,她的反應多麼激烈,而這次並沒有什麼差別。”

“你曾試圖安撫她嗎?”

“我盡力而為了,班。她認定我會在太空意外中喪命,或是一踏上奧羅拉便慘遭太空族殺害。”

“但你去過索拉利,又平安回來了。”

“那隻會讓她更不希望我再度冒險,她假定我的好運遲早要用完。然而,她會調適過來的——你要負起責任,班,多花點時間陪她,還有,無論如何別提你要移民到另一顆行星。你要知道,她真正擔心的正是這件事。她覺得你不出幾年就會離開她,而她明白自己無法跟你去,所以會再也見不到你。”

“她不無道理,”班說,“事情很可能會這樣發展。”

“或許你能輕易麵對這個事實,可是她不能,所以千萬別在我離家這段時間和她談這件事,好嗎?”

“好的——我認為她對嘉蒂雅有點反感。”

貝萊猛然抬起頭。“莫非你··”

“我一個字也沒說。但你要知道,她也看了那出超波劇,所以她曉得嘉蒂雅在奧羅拉。”

“這算哪門子啊?奧羅拉是個很大的星球,你認為嘉蒂雅·德拉瑪會待在太空航站等我嗎?耶和華啊,班,那出宣傳用的超波劇十之八九是虛構的,難道你母親不明白嗎?”

班刻意試圖改變話題。“這有點滑稽——我是指你兩手空空,什麼行李也沒帶。”

“我隻是兩手空空而已,身上還穿著衣服呢,對不對?一旦我上了船,他們立刻會把我的衣服扒光。經過化學處理之後,這身衣服便會丟棄到太空中。與此同時,我要接受全身消毒,裏裏外外刷洗得幹幹淨淨,然後他們會給我一套全新的服裝。這一切,我以前就經曆過。”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然後班說:“你可知道,爸··”他突然住口,接著又試了一次,“你可知道,爸··”可是並未多說一個字。

貝萊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你想說什麼,班?”

“爸,我覺得這樣說真像個蠢蛋,但我想還是說出來吧。你並沒有那種英雄特質,就連我也一向這麼想。你是個好人,而且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但你就是沒有那種英雄特質。”

貝萊隻是咕噥一聲。

“話說回來,”班繼續說,“憑良心講,讓太空城從地球上消失的是你,把奧羅拉爭取過來的是你,移民外星計劃的創始人也是你。爸,你對地球所作的貢獻,可比整個地球政府還要多。所以我想不通,為何世人沒有好好感激你?”

貝萊說:“因為我並不具有英雄特質,也因為那出愚蠢的超波劇害慘了我——它令我成為警局所有同事的公敵,它令你母親成天惴惴不安,它還給了我一個難以承受的名聲。”這時,手腕上的訊號器閃了閃,他立即站起來,“現在我得走了,班。”

“我知道。但我想要說的是,爸,我自己很感激你。不過等你這次回來,那就不隻我,而是每個人都會感激你。”

貝萊覺得心頭一股暖意。他很快點了點頭,將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喃喃道:“謝謝。我不在的時候,好好照顧自己——還有你母親。”

他轉身離去,徑自向前走。其實,他並未說出實情,班一直以為他去奧羅拉是要商討移民計劃。假如真是這樣,他的確有可能凱旋歸來。但事實上··

他想:即使回得來,我也一定會灰頭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