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萊近乎抽搐地猛吸著氣,同時滿心歡喜地想到,自己又回家了,一切的未知數和威脅也隨之消失了。
這就是總會發生的那件事。他再度把大城視為子宮,每次回到裏麵,照例欣慰地大大鬆了一口氣。他明明知道人類必須鑽出這個子宮,降生到世上,可是自己為何總是離不開它?
難道事情一定會這樣嗎?難道說,即使他引領無數群眾走出大城,離開地球,飛入星際,到頭來自己卻無法成行?難道隻有待在城內,他才會感到舒適自在嗎?
他咬緊牙根——這些胡思亂想根本沒用。
他回過神來,對機器人說:“小子,你是不是搭車來到這兒的?”
“是的,主人。”
“車子哪兒去了?”
“主人,我不知道。”
貝萊轉向那名警衛。“警官,這機器人是兩小時前搭車來此地的,送他來的那輛車去了哪裏?”
“報告長官,我值勤還不到一小時。”
老實說,這真是個蠢問題。無論那輛車裏有些什麼人,他們都不知道機器人需要多久才能找到他,所以當然不會在此等候。貝萊曾動念想要打電話,但想必他們會叫他搭乘捷運,那樣一定更快。
他之所以猶豫不決,唯一的原因是機·吉洛尼莫在他身邊。他不希望帶著機器人一起登上捷運,但滿街都是對機器人充滿敵意的群眾,他又絕對不能讓它自己走回總部。
他處於進退維穀的窘境,而毫無疑問,這是局長有心刁難他。無論是不是上班時間,隻要聯絡不上他,局長就會很不高興。
貝萊說:“走這邊,小子。”
這座大城占地五千餘平方公裏,人口數遠超過兩千萬,而大眾運輸全靠總長四百多公裏的捷運帶,以及幾百公裏的支線緩運帶。這個繁複的交通網上下共有八層,此外再加上數以百計、大小不一的轉接點。
身為便衣刑警,理當熟悉所有的交通路線,這點貝萊絕不含糊。如果將他蒙上眼睛,帶到大城任何一個角落,等到重見光明,他一定能毫無困難地前往另一個隨機指定的地點。
因此毫無疑問,他當然知道怎樣回到總部。然而,總共有八條路線可供選擇,此時到底哪條最不擁擠,他一時之間還拿不定主意。
但他隻遲疑了一下子,隨即作出決定,說道:“跟我走,小子。”機器人便溫馴地跟在他後麵。
他們跳上附近的一條支線帶,貝萊立刻抓住一根微溫的白色扶杆——它的特殊質地讓人握起來輕鬆而舒適。貝萊不想坐下,因為並不會搭乘太久。機器人則是直到貝萊揮手示意,才學著他也握住那根杆子。其實它大可什麼也不抓,仍舊不難保持平衡,可是這麼一來,就可能會有人站在他們中間,貝萊可不想冒這個險。此時此刻,這個機器人由他負責照顧,萬一機·吉洛尼莫出了任何事,大城政府蒙受的損失都要由他來賠償。
這條支線帶上的乘客雖然不多,但人人都無可避免地向機器人投以好奇的目光。貝萊則擺出一副高官的模樣,一一回瞪眾人,令他們個個不安地別過頭去。
不久之後,這條支線眼看就要和普通路帶交會,速度也剛好和最接近的路帶一致,因此完全沒有必要減速。貝萊做了一個手勢,領著機器人下了支線帶。由於上方不再有防護罩,他一踏上那條最近的路帶,便感到一陣強風襲來。
他傾身向前,駕輕就熟地對抗著強風,並舉起一隻手臂擋在眼睛的高度。然後,他跨越一條條越來越慢的路帶,一路朝捷運交點跑過去,接著再跨越一條條越來越快的路帶,一路跑到捷運旁邊的高速路帶上。
這時,他聽到幾個青少年大喊“機器人!”,立刻料到將會發生什麼事(別忘了,他自己也經曆過這種年齡)。一群青少年——可能兩三個也可能五六個——會在幾條路帶之間跳來跳去,而機器人遲早會被絆倒,當啷一聲跌到路帶上。事後如果鬧上法庭,被捕的青少年便會堅稱是機器人向他撞過來,真正威脅交通安全的是機器人——於是一定會被釋放。
至於機器人,事發當時它根本無法自衛,而事後也不能出庭作證。
貝萊趕緊采取行動,擋在機器人和最前麵的年輕人之間。然後,他橫步跨到速度高一級的路帶上,同時高舉手臂,仿佛為了對抗更強的風力,其實是要在那個年輕人毫無準備之際,將他推向低一級速的路帶。年輕人慘叫了一聲“嘿!”,馬上摔個狗吃屎,他的同伴趕緊重新評估形勢,隨即一舉作鳥獸散。
貝萊發號施令:“小子,上捷運帶。”
由於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機器人不得自己登上捷運,所以機·吉洛尼莫稍微遲疑了一下。然而,貝萊的命令相當堅決,它不得不照做。好在貝萊立刻跟上去,這才解除了機器人的心理壓力。
貝萊將機·吉洛尼莫推到自己前麵,硬生生擠過站在底層的人群,來到了乘客較少的上層。他一隻手抓住扶杆,一隻腳牢牢踩著機器人的腳掌,同時忙著再次以怒目驅散好奇的眼光。
走了十五公裏半的路程之後,終於來到警局總部附近,貝萊下了捷運,機·吉洛尼莫緊跟在後——自始至終,它未被任何人摸一摸或碰一碰。貝萊將毫發無損的機器人帶到警局門口,換回一張收據。他仔細檢查了收據上的日期、時間以及機器人序號,這才將它放進皮夾裏。今天稍後,他還得確認電腦已經記錄了這個交接手續。
現在,他就要去見局長了。貝萊自認很了解他,這位局長嚴厲無比,而且將貝萊過去的功績通通視為大逆不道。無論貝萊出了什麼差錯,都會是遭到降級的最佳理由。
03
局長名叫威爾森·魯斯,他在兩年半前接下這個職位。當時,那宗太空族謀殺案所引起的軒然大波總算逐漸平息了,在情勢許可後,前任局長朱裏斯·恩德比第一時間辭職求去。
貝萊自己從未真正適應這個改變。朱裏斯雖然有許多缺點,但他除了是貝萊的上司,還有另一重朋友的身份。相較之下,魯斯卻隻是上司而已,他甚至沒有大城血統,起碼不是這個大城,他是從外地空降而來的。
魯斯有著中等身材,既不特別高,也不特別胖。不過,他的腦袋相當大,似乎壓得他的脖子微微向前傾。這使得他整體而言堪稱“厚重”。厚重的身軀配上厚重的頭顱,就連他的眼皮都很厚重,幾乎遮住一半的眼睛。
任何人第一次見到他,都會覺得他還沒睡醒,其實他永遠眼觀四麵,耳聽八方。這一點,在魯斯接掌這個職位之後,貝萊很快就發現了。打從那時起,貝萊從未幻想魯斯會喜歡他,更不曾幻想自己會喜歡這位新長官。
“貝萊,你為什麼總是那麼難找?”魯斯的口氣並不算壞——他一向如此——但也絕不能算高興。
貝萊盡可能以恭敬的口吻回答:“局長,我今天下午休假。”
“是啊,這是你身為C7級的特權。但你總該知道有‘隨身波’這種東西吧?總該知道它能讓你隨時隨地收到官方訊息吧?即使並非上班時間,你也應該隨時待命。”
“這點我非常了解,局長,可是如今,隨身波不離身這類規定已經不存在了。無論我們帶不帶,反正一定能被找到。”
“在大城之內,的確,但你剛剛卻在城外——難道我搞錯了嗎?”
“你沒搞錯,局長,我確實在城外。可是也沒有任何規定,要求我在那種情況下,必須攜帶隨身波。”
“所以說,你在用法規條文當護身符?”
“是的,局長。”貝萊心平氣和地說。
局長站了起來,顯得威風凜凜,隱隱散發著懾人的氣魄,然後,他一屁股坐到辦公桌上。想當初,恩德比曾在辦公室牆上開了一扇窗,如今早已封死,而且重新粉刷過,於是在這個封閉(因而更加溫暖舒適)的空間中,局長的身形看起來更為巨大。
他並未提高音量,繼續說:“貝萊,我想你是仗著地球對你的感激,這才有恃無恐。”
“我之所以有恃無恐,局長,是因為我在工作上全力以赴,而且完全遵守規定。”
“但你仗著地球對你的感激,一再扭曲那些規定的精神。”
這回貝萊並未回答。
局長又說:“大家都認為,三年前你偵辦薩頓的謀殺案,表現十分出色。”
“謝謝你,局長。”貝萊說,“而我相信,這件案子最後導致太空城從地球上消失。”
“沒錯,這一點,贏得地球各個角落的掌聲。而兩年前,你在索拉利的表現也被公認為可圈可點——別急,我正要說,這導致了太空族世界主動修改和我們的貿易條約,結果對地球極為有利。”
“我相信這些都有案可查,局長。”
“結果,你就變成了一個大英雄。”
“我從未這麼說。”
“你每破一案就升一級,短時間內竟連升兩級。而你在索拉利的事跡,甚至改編成了超波劇。”
“那出戲並未獲得我的許可,而且違反我的意願,局長。”
“雖然如此,它還是把你塑造成了英雄。”
貝萊聳了聳肩。
局長等了幾秒鍾,並未等到貝萊開口回應,便徑自說下去:“可是過去這兩年,你並沒有什麼重大貢獻。”
“我最近有什麼貢獻,地球當局自然有權質疑。”
“完全正確,而且可能真的質疑過。所以當局知道,你領導了一個城外探險的新興運動,帶著一大群人去玩泥巴,扮演機器人的角色。”
“這些活動都獲得了批準。”
“獲得批準並不代表贏得讚賞,認為你是怪人的群眾可能超過了把你視為英雄的崇拜者。”
“或許,我對自己的看法也正是這樣。”貝萊答道。
“群眾是健忘的,這點眾所周知,在他們心目中,你的怪異行徑很快便會取代你的英雄事跡,所以隻要你犯一點錯,就會帶來嚴重的後果。你所仰仗的聲譽··”
“請容我澄清,局長,我並未仰仗什麼聲譽。”
“好吧,警局覺得你仰仗了那些聲譽。可是那些聲譽救不了你,而我也無能為力。”
有那麼一瞬間,貝萊陰沉的表情中似乎閃現一絲笑意。“局長,我可不希望你冒著丟官的危險,莽莽撞撞對我伸出援手。”
這回輪到局長聳聳肩,並擠出一個同樣飄忽短暫的微笑。“這倒不勞你操心。”
“那麼局長,你跟我說這些到底是為什麼?”
“為了要警告你。我並不想毀掉你,了解吧,所以我至少要警告你一次。你即將卷入一個非常敏感、非常容易犯錯的事件,而我要特別警告你,從頭到尾一點小錯都犯不得。”說到這裏,他終於露出一個如假包換的笑容。
貝萊對那個笑容視而不見,追問道:“你能否告訴我,這個非常敏感的事件究竟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
“是否牽涉到奧羅拉?”
“機·吉洛尼莫奉命在必要時可將這點透露給你,但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了。”
“那麼局長,你又如何斷定它是個非常敏感的事件?”
“別忘了,貝萊,你自己就是專破奇案的推理專家。地球司法部明明可以把你叫去華盛頓,就像兩年前派你去辦索拉利上那件案子一樣,可是這回他們卻派專人來找你,這是為什麼呢?而這位司法部的專員抵達之後,聽說無法第一時間見到你,立刻皺起眉頭,顯得不太高興,而且越來越不耐煩,這又是為什麼?你讓自己隱遁半日的決定是個錯誤,這件事我無法替你負責。或許這還不算致命的錯誤,可是我相信,你至少已經邁出錯誤的第一步。”
“然而,你卻繼續耽擱我的時間。”貝萊皺著眉頭說。
“並不盡然。那位司法部的專員正在享用點心——你也知道,地球政府的高官一向不介意接受款待。等到專員吃完,我們再一起開會。我已經派人傳達說你回到警局了,所以你我就繼續等吧。”
貝萊開始耐心等待——他早已心知肚明,那出在他抗議之下照播不誤的超波劇,雖然或許有助於提升地球的地位,卻毀了他在警局的前途。如今在這個扁平的組織中,他活脫一尊突出平麵的立體浮雕,自然而然成為眾矢之的。
沒錯,他一再晉升,獲得越來越多的特權,可是與此同時,他在警局中也累積了越來越多的公憤。因此,他爬得越高,就越容易摔得粉身碎骨。
哪怕隻是犯一點錯··
04
司法部的專員走了進來,四下望了望,隨即走到魯斯的辦公桌後麵,徑自坐下來。身為上級長官,這位專員表現得恰如其分,魯斯則默默選了一個下首的座位。
貝萊繼續站在那裏,竭力壓抑著驚訝的表情。
魯斯好歹應該先提一下,可是他並未那麼做。而為了避免泄漏真相,他剛才說話的時候,顯然還刻意字斟句酌。
那位專員竟然是女性。
其實,這並無任何違背常理之處。任何官員都可能是女性,即使部長也不例外。而警方成員中也不乏女性,甚至有一位女警做到了隊長。
隻不過,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除非事先被人告知,誰也不會先做這種心理準備。雖然在過去某些時代,曾有女性擔任行政主管的諸多先例,熟讀曆史的貝萊對這點絕不陌生,可是如今卻不屬於那樣的時代。
她個子相當高,而且此時坐得筆直。她身上的製服和男裝並沒有很大差異,而她的發型和妝容同樣屬於中性。唯有那突出的胸部能讓人一眼看出她的性別,而她絲毫沒有掩飾的意思。
她看起來有四十幾歲,五官端正,輪廓很深。雖然已經明顯步入中年,她的一頭黑發卻看不出任何斑白。
她說:“你就是C7級便衣刑警以利亞·貝萊。”這是一句陳述,後麵並沒有問號。
“是的,長官。”貝萊卻還是照例回答了。
“我是司法部次長拉維尼雅·迪瑪契科,你看起來和超波劇裏麵那個演員不太一樣。”
貝萊最近常常聽到別人這樣說,他公式化地答道:“次長,如果他們找的演員長得太像我,那出戲就不會那麼受歡迎了。”
“我倒不那麼想,你看起來要比那個娃娃臉演員更像硬漢。”
貝萊僅僅遲疑了大約一秒鍾,便決定把握住這個機會——也或許是這個機會令他不忍放棄,總之,他神情嚴肅地說:“次長,您的品位很高。”
她笑了幾聲,貝萊則趁機輕輕吐了一口氣。然後她說:“我也願意這麼想——好啦,你讓我久等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有人通知我您將到訪,次長,而我今天恰好休假。”
“據我了解,你去了城外。”
“是的,次長。”
“如果我的品位不高,我會說你是那群怪人的一分子。不過,還是讓我換個方式問吧,你是那群狂熱分子的一員嗎?”
“是的,次長。”
“你指望有一天能夠移民星際,在茫茫銀河中找到幾個新世界?”
“次長,或許並非我自己去。我也許年紀太大了,但··”
“你幾歲?”
“報告次長,四十五。”
“嗯,看起來很像。而我,剛好也是四十五歲。”
“您看起來卻不像,次長。”
“看起來比較老,還是比較年輕?”她又笑了幾聲,然後說,“我看咱們別再打啞謎了,你是否在暗示我已經太老,沒機會成為移民先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