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 / 3)

第100章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兩個截然不同的作家,如何深入地了解他們,解讀他們,對他們做出恰如其分的評價,無疑是對於一個文學評論家的考驗。

楊立元先生恰恰在這一點上突出表現了他那海納百川般的宏闊胸襟,他的兼容並包的藝術眼界,他立足於人物與作品,把人物與作品分別放到具體的曆史環境中去考察,對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作家各自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評價。

評價張愛玲,他緊緊抓住“蒼涼”這個“張愛玲人生和藝術的基調”,從剖析她的身世入手解讀她的作品,深刻地指出:“她的作品處處透露出敏感自省的現代人以蒼涼為特征的悲劇美。她清醒透徹地剖析著人性,以一種近乎冷酷的悲劇感敘述一個個悲涼的傳奇。在她的藝術世界裏,有無數種矛盾,現實與虛幻、希望與幻滅、瘋狂與無力……而我們在其中所能感到的隻是隨處可得的蒼涼。”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剖析了張愛玲筆下這種無處不在的蒼涼感的心理、認識論根源:“為什麼在張愛玲的筆下充滿了蒼涼感?這是因為對於張愛玲,認識人生就是認識人生的悲劇性,但獲得這種認識,既不能給人帶來安慰,也無助於現實處境的改變。相反,它將人放置於空虛、幻滅的重壓之下,反映在張愛玲的藝術世界裏,就處處彌漫著濃厚的悲劇色彩。人性的自私、卑瑣、虛偽、冷漠、扭曲、變態,在其筆下一覽無遺;情愛的虛假、無愛的婚姻、生命的殘酷與脆弱,在其作品中處處可見。文明、人性、社會、世界……在張愛玲那裏隻化做了一個‘蒼涼的手勢’。”

這種評價無疑是深刻的,更是準確的,寥寥幾筆,就為我們畫出了一個立體的張愛玲,張愛玲立體的靈魂。

管樺與張愛玲不同,張愛玲生活的主要場景是舊上海的十裏洋場,她筆下所描寫的是十裏洋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管樺則始終生活在家鄉湧動著大片綠色的土地上,戰爭時期,他在家鄉的土地上轉戰,建國後,他雖然進入北京,卻始終保持著與家鄉的密切聯係。他曾經挈婦將雛到家鄉安家落戶達十年之久,他的那一支筆始終沒有離開過家鄉的土地。他為家鄉土地的每一點新的變化而歡呼,為它的每一個挫折而焦慮,他筆下所描寫是家鄉怒聳的山巒,是奔騰咆哮的河水,是燃遍烽火的土地,是戰馬的嘶鳴,鋼鐵的撞擊,是人民的鮮血與眼淚。他曾經說過:“小時候,我以為家鄉就是祖國。”他在一幅墨竹的題詞中曾經這樣寫道:“根紮千尺土,葉拍蒼梧雲。平生近紅日,蕭蕭金石聲。”這是為竹子寫照,為一位偉人寫照,更是為他自己寫照,他腳下的千尺厚土就是家鄉的土地。他的作品,無論是中篇小說《小英雄雨來》,還是長篇小說《將軍河》,或者是那一首著名的歌曲《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都是寫的家鄉故事,家鄉人物。正是這種對於家鄉的眷戀與摯愛,構成了他每一部作品中所洋溢的愛國主義情懷。他最後也病逝於家鄉的土地之上。

楊立元極其敏銳地抓住管樺的這種本質特征,由他對於家鄉土地的深情眷戀入手,解讀他的作品與人格。找出了貫穿於他的每一篇作品中的一條不變的主線,那就是對於家鄉的熱愛,對於家鄉的眷戀,對於管樺來說,家鄉既是祖國與民族的具象,又是祖國與民族的象征,於是家鄉便成為一種具象與抽象相熔融的圖騰,他把全部情感與思索投注於家鄉的土地,全部的情感與思索在家鄉的土地上升華,熔鑄成一位具有鮮明的愛國主義情懷和民族傳統藝術特色的現實主義作家。正如楊立元在書中寫道的:“管樺是一位鍾情鄉土、深愛家鄉的作家。家鄉是他‘生命的原野’和精神的樂園。他有著深厚的戀土情節和懷鄉情緒……因為故鄉是管樺最喜愛的地方,也是他一生向往的地方。這裏是他生命的出生地,也是心靈的棲息地、靈魂的歸宿……他的作品成為了家鄉的永久的記憶,他也成為了家鄉人永遠懷念的作家。”

二、遊目千裏的藝術視域

灤河作家林林總總,千恣百態,不但人生道路、人生取向不同,藝術手法、藝術特色亦是千恣百態。如何準確把握不同的藝術流派,如何評價不同的藝術特點,始終是一個文學評論家麵臨的最大問題,評論一個兩個作家也許還容易辦到,若是評價近百個作家,在目迷五色的作品之中找出其本來麵目,就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楊立元在對於各種不同的藝術特色的把握上充分顯示出作為一個優秀文學評論家的堅實的功底和深邃的眼光,顯示出一種罕見的無比寬廣的藝術視域。這裏我們以對於張學夢和東籬的評價為例略加賞析。

張學夢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現代詩人,他有長時期的大工業生活背景,有博覽群書的淵博學識,有深邃的思想和高超的思辨能力,因之他對於事物的認知與傳統詩人截然不同。傳統詩人大抵流連於事物的表象,通過事物的表象抒發一些感慨。張學夢的目光則遊走於牝牡驪黃之外,直達事物的本質。別的詩人如照相,為世界留影;他則如X光,為世界造影。世界在他的眼中不是以具體的形象呈現,而是以抽象的規律呈現,就是處理最為普通的題材,比如對於祖國的歌頌,他也不像一般詩人那樣基於一種素樸的感情,而是根基於對於祖國的過去與未來的深刻認知。他的詩歌往往是高昂的,樂觀的,那是因為他對於事物的基本走向有著切實的把握,因而不為暫時的雲霧所迷惑。他以這種高超的思辨深刻的認知為基礎,再來世界中尋找能夠承載這種思辨與認知的具體形象,把思辨與認知投注於這些具體的形象,便成為詩歌。在他的詩歌中具體的形象隻是抽象的思辨與認知的載體,所給予人的不是情感的衝擊,而是思想的震撼。這種創作特色正是西方現代派詩歌最為本質的特征,當張學夢寫出他的成名作《現代化和我們自己》時,他未必接觸過西方現代派詩歌,但是他的創作路徑已經十分接近西方現代派詩歌,這就不難理解,他的詩歌之所以成為那個時代的最強音,固然在於他的思想的超前性,還在於他的創作路徑的超前性,他的藝術追求的超前性。思想找到了最為合適的表現形式,思想與形式水乳交融般的完美結合,造成一種振聾發聵的藝術效果,使人耳目一新。就好比把植物的內部組織結構與它的枝幹、葉片、花朵一同描繪出來,世界以一種奇異的多維造像顯現,使他的詩歌在極度濃縮中產生了一種極大的張力,給人以巨大的思維空間。比如這樣的詩句:“蒸汽機輕輕噓了一口氣,無數頂王冠落地。”短短兩句詩,概括了一部世界近代史。還有這樣的詩句:“那在凍土上蹣跚的小甲蟲,忍受著早醒的痛苦。”同樣是短短的兩句,十分準確地描畫了文革剛剛結束以後一批最早覺悟的先進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

無疑,評價這樣一位堪稱大師級的詩人是困難的,它要求文學評論家必須具備與其相匹配的思想高度、思辨能力、藝術修養,同時還要具備高度的概括能力。楊立元正是很準確地抓住了張學夢最為本質的特征——他的超前的現代性,以此為基點,對他的詩歌進行了多層次的剖析。他首先指出:“張學夢是一個現代詩人,是現代精神的歌者。所謂現代詩人,不僅僅是在他的詩篇展布了現代詞彙和現代寫法,而更重要的是有強烈的現代意識和現代精神。作為一個現代詩人,張學夢的思想和靈魂都是‘現代化’的……他以強烈的現代意識、博大的人文情懷、誠摯的愛國精神、廣闊的全球眼光關注社會的發展、時代的變化和曆史的走向,表現出一個現代詩人的詩歌精神和審美思想。”接下來他便從強烈的現代意識、博大的人文情懷、誠摯的愛國精神、廣闊的全球眼光,幾個側麵詳盡解讀了張學夢的詩歌,使張學夢以及他的思想和藝術立體地呈現於讀者麵前。他同時指出:“張學夢具有某種超越性的視野和襟懷,他努力站在人類思維的前沿,去觀照和歌唱人類的進步,他的詩不僅有高度、有深度、有美感,更重要的是大度。”應該說他對於張學夢的解析是全麵的,評價是準確的,而這一切來自他對於詩人的深度了解,正如他在文章的開頭所說:“給張學夢作論,我不想用慣用的格式、理性的詞語來解讀他的作品,而是想用自己近距離的心靈介入、透視,並以散議的筆法來寫他。我與張學夢生活在一個城市,算是與他很接近的人。我與他的接近不僅僅是距離上的,而是那種思想和精神的接近。這是因為我們在生存立場、哲學立場、文學立場乃至生活習慣和追求上有一定的近似性,這樣就使得我能夠走進他,達到了一種思想和精神的契合。”

作為一個文學評論家,能夠與評論對象達致一種“思想和精神的契合”,應該是文學評論的最高境界,正是這種境界使楊立元獲取了一種少有人能與之比肩的高度,成就了他一個傑出文學評論家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