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個人化的寫作孤獨並且欣慰,這無疑是一個標新立異、彰顯個性的年代。詩人的寫作路徑看起來擁擠異常,幾乎無路可走,但正是無路可走、到處擁擠,恰恰為詩人提供了多種的獨立創造的可能。優秀的詩人總是善於在銅牆鐵壁中找到適合自己的缺口。他們強烈的獨立意識,對詩歌文體本身清醒的自覺的認識,使他們在這個看似狹窄的“容器”裏麵,不應當盛裝的隻是表情達意的平麵的生活、淩空蹈虛的獨步青雲、不沾一絲塵埃的空中樓閣和姿態高渺的精神狂想,更應當在塵埃中觸摸到大地的脈搏、花朵的呼吸、命運的運轉和人類之於生存的快感與生命在時間中逐漸鏽蝕的顏色。詩歌說到底是一種生命、靈魂的顫動和精神的舞蹈,是一種情感在不停旋轉的世界中的蕩漾和洶湧。當然,這種情感是連通了整個人類命運和生活遭際的一根綴滿露珠、汙泥、風暴、雪花和岩石的藤蔓,每個人都能夠在其上找到適合自己的某種東西,哪怕隻是一點陰影,一根毛發,哪怕醜陋肮髒,隻要屬於自己,那麼,這樣的詩歌就是我們所期待的,並且能夠獲得獨立和流傳的藝術傑作。
從這一層麵上講,東籬的詩歌確實抵達了一個令人欣慰的高度。他的獨立意識,個人的鮮明的創造和發現,都是這個時代的詩人中所沒有過的。至少,在目前,我目力所及,還沒有誰的詩歌類似於東籬的詩歌,不是說他的詩歌有多好,而是說他的詩歌已經區別了他人的創作,以自己的詩歌話語方式進行著屬於自己的詩歌寫作。這一點,我覺得尤其可貴。當我們在眾多的詩人中看到了雷同,看到了創造力的萎縮和對詩歌本體的中規中矩,按部就班,生硬的套用和無知的模仿都是可鄙的。詩歌乃至一切的文學創作,說到底是思想(創作的思維)、語言(獨立和充滿個性密碼的話語方式)、認知(人文境界)和創造(對文體、詩歌形式的改造、擴展和建立)的較量。
東籬無疑是河北近年來最優秀的詩人之一。他的詩歌主張和詩歌寫作顯然區別於當下任何詩人。始終在實現著一種詩歌的行進感和現場感,以樸素的敘述顯示日常生活的質感和深度,並且有著生活的趣味和起合轉承的偶然意味,於本質的生活當中,傳達出具體而又真實的人生況味和生活品質。他的詩歌大都直接來源於生活,在微小和不經意之間,透露出人在某個環境中的特有姿勢和特定氣息。他的大部分詩歌都是在敘述,在簡略的描述過程中,實現了對個人化詩歌創作的充實和塑造:“你在遠處打著手勢。像一棵春天的樹/恣肆地伸向夢想的高度/風自東南湧起。我感到你的內心/是一片很深的水域/自己沉溺其中,並將累及一些無辜”(《陌生人之三》)。一個人看到的不僅僅是看到的,在語詞之間顯示出多維的指向,源於此但決不止於此,才具備了豐厚的意義和穿透力。卡夫卡說:“寫作乃是一種甜蜜的美妙報償。”事實上,寫作報償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美妙,甚至一點兒都沒有,而是相反,但我們自我心靈的豐盈與寂滅,寫作在其中承當了相當的活力和重量。正如東籬在詩歌中所說:“當未來的日子被木然、失水的菜葉/和躲在角落裏的抹布填充/當精心設計的桃葉渡被惡毒地拆除/我看到你站在岸上/嘴裏滿是塵世的偈語,卻不願輕意吐出”。東籬詩歌強烈的現場感和行進感,讓我們看到生活中隱藏著巨大波瀾,看到了生命情感在這些波瀾之中的各種顏色和姿態。我喜歡他詩歌中那些豐滿、動感和略帶憂鬱的物象,仿佛那就是生活,宛在眼前的映象,給人一種真切的現實感和在場感。“我始終低著頭,看地上不斷蔓延的陰影/和公園狀的陰影中一隻受傷的螻蟻”(《我與地壇》)。這似乎就是一首詩歌為什麼打動人並且將好詩人與壞詩人區別開來的重要的因素。好的詩歌總是有著天然的親切感,同情、憐憫,專注於生命本身,忽略甚至拋棄生命形體,對這個世界的尊敬遠不如對草木的尊敬更能彰顯個人和詩歌品質。在此,我所要說的是,之所以為東籬的詩歌叫好,這也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在詩歌創作中,技巧和語言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詩歌(詩人)的對生命萬物的態度和看的方式,它們是構成詩歌內質的一些鋼鐵和橋梁。
東籬就像一個熟練的木匠一樣,清楚每一種木材的紋理和最佳用途,他的詩歌創作顯然已經超越了追趕時尚、合縱潮流的尾隨階段,而具備了個人自信獨行的創造品質。然而,我還是要引用一下奈特的話:“這種愛就像一切最值得贏得的貴重東西一樣,要你竭盡全力才能贏得。你得承認你確有這種愛的需要;你得虔誠、謙卑;你得忍痛除掉一切和至善不協調的東西;一句話,你得準備忍受一切”〔1〕。由此,我可以申明自己的觀點,對於詩歌乃至一切的文藝文學創作,技巧、學識、思想等等實在並不緊要,人,本質的人在其中起著決定作用,正如馬賽爾所說:“善意和人性是我們能作的唯一的、積極的貢獻”。
三
東籬的詩歌寫作,充滿了對過往時光的懷念和挽留,對當下現場的關注與凝思,對鄉下記憶的當前複現。他的這些基本企圖都充滿了一種活力,這種活力又是以對生命和存在,對語言和想象的多重關注為起點的。這就如午後的光斑從事物中篩落下來,麵影、內心的悸動與感懷在其中蔓延、擴散。在幹涸的工業河床上,這些充盈的水滴漫洇、迂回,留下陣痛與回憶。
時間,麵對時間,真正麵對生存和生命的個體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這曾經燃燒的火焰,在歲月中遲早會窺見灰燼和黑暗。時間這巨大無形的流水將曾經的鮮活衝刷幹淨,將流暢的麵影刻蝕得斑跡交錯。而詩人就是在時間麵前對往事和現場命名和探詢的人。麵對居無常物、一切皆流的世界,季節的翻轉使詩人在感到無奈的同時,也顯露出一種堅韌的頑健的“根”性的力量。它,既向上生長,又紮根向下。而優異的重要的詩歌,同樣應該在這兩個向度(精神向度)上同時展開。作為一次性的短暫的生命過客,在麵對浩蕩的時間形態時,確乎是相當微渺的,然而人類生存的本體意義卻在於人事先明了了自己的最終歸宿,並為自己的歸宿檢拾自身認為重要的東西,並認識困惑的人類自己。
參差錯落的墳塋臥在一片雪地裏/像晨曦中的小村,寧靜、幽遠/這是大年三十。我在小村與墳塋間/瞻前顧後/我看到好多村民說不清的表情/我跟他們沒有過多的言語/……/我料想,當我離開,我身後的墳塋/定會一點點將他羸弱的身軀包裹/他最終會緊縮成一個黑黑的句點/小村的原野,白茫茫一片/愈發幹淨而空曠。
——《年關記事·2》
在新與舊的強行轉換、生與死的尖利對視中,墳塋,這些緊縮著生命短暫行跡的黑色意象,在枯葉翻卷、落雪紛飛的時刻,驟然降臨。麵對死亡的陣痛還夾雜著個體在生存中的尷尬和失語狀態。“我看到好多村民說不清的表情/我跟他們沒有過多的言語”。這種蒼涼和無奈同空曠的鄉間平原一樣盡顯落寞和肅殺的灰色底色。
“一種混沌的白,讓一個人的屋子/沉靜而空曠/此時是下午。那個陌生人的腳步/始終在你背後,不慌不忙/似乎停滯了。許多東西悄然老去/而你渾然不覺/後山的積雪,一茬壓著一茬”(《大雪無痕》)。時間的無情衝湧化為具在而又虛無的飄落的大雪,這時間的腳步何曾留駐?個體生命的消隕卻在茫然的大雪中日益縮減並被掩埋。這與“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的無奈而蒼然的喟歎又何嚐隻是一種巧合。這注定人的宿命,就是斯芬克司的古老困惑和“陌生人”般在異鄉的秋風向晚的被放逐的無家可歸、無枝可棲的黑色夢魘。
一個人在屋簷上潛伏了很久。睡夢中,突然將你/敞開已久的窗簾,輕輕合上。你醒時,他一動不動/他隻在你睡夢時,在屋簷上,“刷刷”地來回走動/多麼孤獨的人啊!因誤解而被人拋棄。一個人/在異鄉的屋簷上,孤枕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