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1年2月2日,卞元圭由海路抵達天津。
剛到天津,卞元圭便馬不停蹄地匆忙去拜見李鴻章,哪知見了李鴻章,這人兩隻腳跟還沒完全靠穩,立刻便招至李鴻章劈頭蓋腦地一頓怒斥:貴國君臣以自主二字橫亙其中,遂招外人疑議。謹守候度已三百年,一旦欲幡然改變,列邦知禮義者必然不謂然,中朝(作者注:此處指清廷)亦斷無姑容之理。谘稿內載明內治外交向由自主,中朝已經準許,貴大臣代為籌商等語,全非事實,意故挾製,糊塗已報,斷難轉奏,亦未便接收此谘。
卞元圭被熊得目瞪口呆,無可辯詞,第一次會談在一頓訓斥聲中,就這樣草草收場。
第二次會談是在2月22日進行的,李鴻章向卞元圭提出了似為拆衷的方案:朝鮮派使各國一律改為三等公使,歸華駐國公使節製,則挈同一端可改。
按照國際公約慣例,即使朝鮮派出三等公使,其獨立自主國家的資格,仍是得不到各國承認。也就是說,照李鴻章這樣“拆衷”下來,修改了三端,也是白忙活了,這與朝鮮人自主雄飛之夢差得也太遠了。因此,卞元圭自個做不了立,即向國內請示。卞元圭左等回複,右等回複,終不見一字片紙飛來。
1891年3月27日,卞元圭從天津回到漢城,連夜入宮向國王和閔妃彙報了挨熊經過,氣得閔妃嘴歪眼斜直要蹦高。修改三端,爭取自主外交的努力再次受挫,從此,朝鮮政府再也不提派使赴歐的事了。那位“五國使”樸齊純,終於可以從高吊處被卸下來了。
然而,閔妃並不甘心因此而中止其獨立自由之夢。她決定將公關重心移到袁世凱身上,因為她很清楚,這人腦袋雖大,但文化水平不高,她想和自己這位當年的恩公在對遣使上玩點文字遊戲。
4月1日和3日,卞元圭奉命連著兩天拜見袁世凱,求其代為斡旋,並告訴袁世凱:王擬仍派全權,暫往聘,嗣後改派三等往駐。俟憲允後再備文送滓,節製願遵辦。
袁世凱是文化水平不高,但不缺心眼兒,他不光是聽明白了對方說話的意思,甚至覺得挺好笑。心說,先以全權派出,後再改派三等公使往駐,哄誰呢你。人派出去你們就當家了,你不再改派三等公使,我又能拿你們怎樣?一個樸定陽就搞了幾年,至今尚未結案,還想給老子玩老鼠戲貓的遊戲啊,做夢去吧。
袁世凱卻表現得不溫不火地說:李中堂旨定重在改三等,既是幫忙求請,怕也很難更改。
袁世凱的話,讓卞元圭碰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
5月3日,國王李熙召見袁世凱,和卞元圭訴求著同樣一個問題,袁世凱委婉地表示了拒絕,說改三等公使朝廷是下了旨意的,李中堂怕也無權更改哩。
朝鮮王室和閔氏政權見所有通道都被堵死,繼出使歐洲叫停之後,連派使出國的事也不再提了。“樸定陽事件”被暫且擱置之後,中朝兩國在遣事一事上也再次陷入僵局。
1891年9月25日,袁世凱忽然接到堂弟由河南老家發來的電報,“職母乳破氣喘,眠食俱差,盼即回。”
9月27日,袁世凱電請李鴻章說“家慈身染重疾,請派員暫代兩月,賞假回籍,年內仍必趕回。”
李鴻章深知朝鮮這個破地方,別看它小不溜地沒啥值錢玩藝兒,可離了袁世凱這麼個人,怕還真不好調理。不過上次袁保齡去世都沒能賞這小子假,也不知這小子心裏恨也不恨,這次再不賞假怕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可這一時又實無妥員可派接替。李鴻章經與總理衙門磋商,給了袁世凱這樣一個批複:“袁世凱請假兩月可照準,即飭該道酌派員代理。”意思準其所請兩月假期,至於“派員暫代”就不必了,還是你自個著摸個人先替代著。李鴻章覺得批準兩月假期有些寒酸了點,就又追加一個批複:賞假百日,假滿即行回差。並一再提醒袁世凱,在向繼任者交代清楚任務之前,萬不可急躁起程。
於是袁世凱就推薦唐紹儀作為自己的臨時代理。他在給李鴻章電稟稱讚唐紹儀“忠直明敏,膽識兼優。”李鴻章回電照準。
10月5日,袁世凱照會朝鮮外署督辦閔種默:
是月二十六日,接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文華殿大學士李商同電開:袁道因母病請假兩個月,可照準暫給假歸。另委該署襄辦兼龍山通商事務知府銜候選同知直隸州知州唐直牧紹儀代理各等因。奉此。本總理定於本月初六日交卸本署事件,相應備文照會貴督辦,請煩查照執行。
10月8日,袁世凱與漢城公署臨時代理唐紹儀辦理完畢交接手續。臨行前,他還特別告訴各關分署員及電報局工作人員,如果朝鮮派人來接替你們,萬勿與之交接,並告訴他們,一切等我回來再作處理。
農曆1891年9月初日,袁世凱告別了四位姨太太,攜長子克定及差弁從漢城出發急馳仁川,而後在仁川登船直抵天津。在天津僅隻匆匆拜謁過李鴻章,即馬不停蹄直奔河南老家。
袁世凱見到纏綿病榻的老母牛太夫人,不由悲從中來,好一陣慟哭。牛太夫人一隻手緊緊拉著思念已久的凱兒,激動得老淚縱橫,大放悲聲。過了好一會兒,母子倆這才止住哭聲。袁世凱一麵安慰母親,一麵詳詢著病情,並延請名醫診治。
袁世凱對母親的健康一直都較為關心,盡管人在萬裏之外,他也常常寫信給二姐袁讓,每信必詳細詢問母親飲食起居,服用何藥,四季當中,囑其加減衣服。
至於牛太夫人的病,河南老土話叫“媽疙瘩”,豫東南一帶稱乳為“媽”。牛太夫人乳房所生疙瘩,以現在病理猜度,很有可能就是現在醫學上所說“乳腺癌。”牛太夫人得的是絕症,看來再怎麼努力醫治,牛太夫人也難躲過這一劫了。果然拖延了倆月,牛太夫人便“駕鶴仙遊”去了。
見母親走了,袁世凱不由悲痛萬分,隻哭得昏天黑地。悲切當中,袁世凱給李鴻章發去電報;準其開缺丁憂!
李鴻章就此事相商總理衙門,說朝鮮交涉事宜重大,袁世凱在朝鮮十年,對那裏的人和物事都很熟悉,這是沒誰能替代得了的。可否請代奏朝廷,賞袁世凱百日喪假,俟其假滿即飭令迅速回到朝鮮。現在雖然袁世凱已經安排好唐紹儀暫行代理,但這終非長久之計。總理衙門按照李鴻章意思,即刻代奏,清廷很快下旨準奏。
袁世凱接到李鴻章的轉旨,開始了為老母牛太夫人治喪守喪的百日長假。
然而在朝鮮那邊,就在袁世凱剛剛離朝鮮沒幾天,閔妃乘機袁世凱不在,便立刻公布了任命樸定陽為戶曹判書的決定。“樸定陽事件”又一次浮上水麵,使得中朝兩國在罪罰樸定陽一事上再起波瀾——
10月20日,袁世凱的繼任者臨時代理唐紹儀電告李鴻章,“本日見韓報,樸定陽除授戶曹判書。”
對於朝鮮政府這種反複無常和公開挑釁,李鴻章大為光火,立即電飭唐紹儀;查明果確,應詰問韓政府。
10月21日,唐紹儀照會朝鮮外署進行詰問,“樸使待罪未治,旋授戶曹判書,未審貴政府果何意見。如以違章抗命為無罪,即不應施罷職,如以違章抗命為有罪,則使施罷職,已屬曲宥,即不應複行錄用。貴政府賞罰黜陟量有權衡,該樸使宜罰而賞,即黜旋陟,是明示以為人臣者,之可以抗逆,而抗逆者不惟不加之罪,且複榮以顯秩,即非教忠之道,亦非政府所宜,恐非中朝所願聞。想貴政府必不出此,茲忽前後謬異若是,惟貴政府圖之”。
次日,朝鮮外署督辦閔種默複照,照會稱:
樸定陽抗違定章,案情重大,故前次已旋以罷職,以示懲罰。此次任他為戶曹判書,是先懲後敘,並非要職,事無甚關係。希望上國厚待敝邦,不至有所見責於敝政府。
唐紹儀對於朝鮮外署給予解釋很不滿意,幾經退照修改,最後勉強同意轉達北洋大臣。李鴻章接到唐紹儀的電告,意識到再拖下去,對雙方都沒什麼好處,隻能格外加大彼此間的矛盾和裂痕,當即決定報請總理衙門批準對樸定陽的任命。
11月27日,清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批準所請:
本衙門查樸定陽前允使臣,遇事播弄,抗違定章,案情甚重,迭經詰責,始議定罷職示懲,此次起用雖曰給以簡職,仍恐複蹈故轍,應請貴大臣轉飭唐丞知函朝鮮政府,樸定陽雖準起用,不得委以重任,並不準再充使臣之職,庶足以懲前失而毖後患。
該文無不給人以惱羞成怒,色曆內荏之感。在該文的最後,清廷以一句“不得委以重任,並不準於充使臣之職,”從中獲得了發泄和自我滿足的快感,算是對“樸案”作了一個“體麵”的收場白。
12月11日,唐紹儀照會朝鮮政府,奉諭旨轉達了清廷對“樸定陽事件”的最後裁決。
12月20日,朝鮮議政府領議政照會唐紹儀,對於清廷的最後裁決大為滿意:中朝寬容,感悚交摯,相應遵照執行。
至此,從1887年9月到1891年12月,遷延5年之久的“樸定陽事件”終於落幕。
朝鮮政府在清廷的重壓之下,以全權遣使,完成了宣示獨立自主的活動,保護了執行使命外交官;而清廷則堅持嚴懲樸定陽違背定章,堅持不修改三端也牽製朝鮮外交的展開。除此之外,5年之爭是誰也沒有從獲中得其真正具有實質利益的好處,反之卻個個落得苦不堪言,遍體鱗傷,悲乎哉,哀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