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伸向turn on。
我微笑著操作了turn on。
我與張旭像荷葉裏的兩滴水珠,滾動了幾圈,又融合了,享受並反射太陽的光芒,與太陽也融為一體。我時常看到我與張旭在那麵炒鍋裏,我用鏟子倒騰,攪拌、悶蒸、爆炒。事實上我把握不住鹹淡,掌握不好火候,或者有的煮爛了,有的還夾生,我習慣在所有的東西裏都添上辣椒作調料,於是掩蓋了菜肴的本質與真味。雖然我的心願是弄好些,可口些,讓張旭發自肺腑地讚歎與喜愛。對於我的烹飪技術,他一直像時下的小說評論家一樣,含含糊糊故作條理,輕輕棒打不忘鼓勵,然後把期望與信任的大帽往我頭上一扣,我便戴上了緊箍咒。念咒語的是哪路神仙?是愛情。愛情咒語令我頭痛,頭痛我還不能甩膀子罷工,我還得積極表現,與人為善,像孫猴子那樣發誓,從咒語裏獲取幸福。
程曉紅與王東結婚,使所有人大跌眼鏡。就好像一盤菜,本來隻是品一品,嚐嚐新鮮,卻忽然間一掃而光了。誰能斷定,到底是吃的人饑餓了,還是菜的味道實在鮮美?王東三十一歲,家裏的獨苗,早該結婚了,父母時常催逼,差點沒把王東逼得從二樓跳下去。程曉紅呢?美麗的曉紅在本市開過個人鋼琴演奏會,算個搞藝術的,搞藝術的跟捉賊的警察結婚,像不像木瓜燉魚翅?木瓜用鮮紅的瓤鋪成溫馨的家,盛裝柔軟纖細白嫩的魚翅,散發的木瓜香味混揉進魚翅味裏,完成兩種物體的交融,隻是木瓜始終是木瓜,魚翅究竟是魚翅,木瓜不與魚翅搭配,就上不了宴席的桌麵。王東即便不張揚他的成就感,他也掩飾不了喜悅與驕傲。王東打人,我想那隻是藝術與現實的衝突,是木瓜與魚翅兩種不能真正相融的物質特性之間存在的必然矛盾。王東是愛程曉紅的,為什麼?他為程曉紅下廚啊!就像我愛張旭,忍受那幻覺的折磨一樣。不要問程曉紅愛王東嗎,張旭愛我嗎,因為,程曉紅和張旭不懂做飯!
請柬的濃香使我與張旭產生片刻的暈眩。搞清楚先生張旭就是丁燕的先生張旭後,我與張旭開始情侶裝設計。我們有時候需要別人來下定義,我們很想知道我們是別人眼中的什麼。程曉紅的婚禮安排在五四青年節,在小梅沙度假村舉行,夜晚入住小梅沙大酒店,請了牧師與唱詩班,仿照西方婚禮儀式進行,有些別出心裁。小梅沙在海灘上,因此除晚禮服外,我們還得準備遊泳衣和休閑便裝。當然,宴會上的禮服是主要的,因為我作為程曉紅的死黨,要和先生張旭上台致辭。脫下職業裝,套上晚禮服,我要在程曉紅的婚禮上風光一把,確切地說,我需要張旭替我爭一回麵子。我知道台下肯定有一雙目光,那目光與我有過短暫的交媾,後來棄我而去,在美國混了兩年,重新回了程曉紅的藝術學校。我喜歡跟老師搞對象,我沒法解釋這種嗜好。
淺綠色的無袖旗袍我愛不釋手,白色低領晚裝我不願舍棄,左挑右挑,前照後照,我終於絕望了,沒有一件衣服適合我,或者說我不適合任何一件衣服,即便是加小碼的衣服套在身上,也像樹幹挑刺著一樣晃蕩。麵對一桌盛宴,我饑餓得無力拿起筷子,這滋味真不是滋味。鏡子裏的張旭坐著不動,開始還說這件可以,那件不行,這會兒一個字也不說,屁股粘在凳子上,像與我較勁。最後一丁點興致像炒鍋裏的香味,被抽油煙機抽得一幹二淨。我的心裏湧起一股無名火,我憋著,隻覺得委屈和難受。我本來是個衣服架子,隨便套什麼衣服,都能穿得生動起來,有許多簡直是量身定做的,腰很掐擺很媚,肩不寬不窄,袖子不長不短,可現在,我這具骷髏軀體,都被什麼東西吸幹了水分?
走,不買了!我狠狠地瞪張旭一眼,他望著門外行色匆匆的腳步,我隻看到右側的鬢角。“不再挑挑?”張旭敷衍。他其實早煩了。“還能穿什麼,樹棍撐著也比掛我身上強。”“丁燕,原來哪件衣服你不能穿啊,你怎麼瘦成這樣?”“你才發現我瘦了?張旭先生,都是你搞的!”“啊?這你也怪我?太不講道理了!”我們走著吵著,聲音不大,也很平靜,像聊天,蹦一句,沉默一陣,沉默一陣,又蹦出更尖刻的一句。到家時,我們彼此都使用了最惡毒的話,攻擊了對方最軟弱的部位,我們發現原來我們這麼醜陋地活著,這麼卑鄙地相處,我們彼此毫不留情,似乎從不曾愛戀。一切就好像象征性地出席了一次很有排場的盛宴,淺嚐了各式佳肴,我們並沒吃飽,所有的宴席隻是排場,在酒和空話大話套話的喧囂中,我們根本不能填飽肚子,一切結束,才發現我們仍是饑餓。
我們開始上綱上線,事情就鬧大了。原本隻是鹹淡問題的一道菜,被我們在鍋裏炒得焦糊糊的一團,於是我們誰也不伸筷子,讓問題像這團黑糊糊的菜去自己反省。
參不參加程曉紅的婚禮,吵架後我就開始考慮。現在這樣的精神麵貌,與喜慶的氛圍不相融洽,喜慶氛圍也會讓我感覺壓抑。我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程曉紅約出來,她為結婚的瑣事忙得不亦樂乎。“程曉紅,你把我的祝辭環節取消,我現在就祝你們白頭到老,永不厭倦。”我對程曉紅說。“你怎麼啦?那多沒勁啊,先生張旭呢?”程曉紅憔悴了一點,但仍是興致勃勃地準備度過人生的這個重要環節。“甭提,跟張旭先生崩了!”“崩了?!你崩他?他崩你?他敢!”程曉紅握起小拳頭。“曉紅,誰也沒崩誰,但都被誰崩了!”我苦笑,搖晃著輕飄飄的頭顱,那誰是誰呢?我想不清楚,就像我搞不清楚張旭到底是先生張旭還是張旭先生。比如說吧,同樣的原料,為什麼有的人就能烹出美味,有的人隻能和成一堆稀泥,和成稀泥的人,怎麼知道哪個環節錯了?也許並沒錯,隻不過一個好的廚師有手感、靈感,也有靈性與悟性,並有創新和開拓精神。我習慣性地舞動手指。我想抽煙。“丁燕,這不是你,你不是這樣的,你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我跟王東崩來崩去,卻崩成了夫妻,我現在有點相信,緣是如來佛的掌心,我們這些猴子是跳不出來的。”“宿命!”我簡短有力地說了這兩個字,而我的心裏忽然淒楚不堪,我承認我開始羨慕程曉紅這種認命的幸福。我們不可能總吃精致的西餐,鋪張的盛宴,家常飯菜才是永恒的主題。那麼愛情的美滿結局,無疑就是家常飯菜。
眼皮底下伸過來一具白色軀體。“給你。”程曉紅遞給我一支煙。
我用左手食指與中指夾著,右手握著打火機,拇指擱在按鈕上,並不急於點燃,我忽然想在消滅這支煙前好好想一想,第一,我是否可以不turn on;第二,我是否確實來了煙癮;第三,我抽了這支煙是否得到滿足;第四,我不抽這支煙,煙是否失落。
“丁燕,你別胡思亂想了,張旭哥是個很好的男人。”我撲哧笑了,“程曉紅,你看對麵那人,吃的什麼?那東西我筷子都不沾,那人卻像狗一樣咂巴有聲。”我拿起餐牌,指著一份名字很雅,顏色很漂亮的套餐圖對程曉紅說,“你看這個,色香味俱全似的,挺饞人吧?可我試過,吃起來並不是那麼回事。”程曉紅就不說話了,沉沉地低著頭,再抬頭時眼裏就閃著淚花。“丁燕,到底為什麼要結婚呢?我真的害怕,我和王東都覺得是在讓老人安心,讓老人高興,我們結不結好像都無所謂了,可是,好像隻有婚姻才能給這段同居生活一個交代!”“曉紅,我常常在廚房努力炒做好菜,可是擺好桌子,拿起筷子,我一點食欲都沒有,被廚房的油煙熏飽了。”
我按下了打火機按鈕,小小火焰細腰搖擺,漸漸地靠近白色煙頭。我深吸一口,燃燒的黑圈沿著煙的軀體迅速往上爬行,焚燒成一厘米長的黑灰。我吐出一口煙才發現我忘了回答自己的問題。我總這樣,或者人都容易犯這樣的錯誤,一波未平,又卷入另一波當中,越卷越身不由己。我相信程曉紅聽懂了我的每一句話。可是聽懂了又怎樣呢?她仍是迷惘的,我仍是困惑的。我還是一具骷髏頂著一副臭皮囊。
“張旭先生,你是否願意與丁燕小姐同赴程曉紅小姐與王東先生的婚禮?”
“我願意。”
“張旭先生,你是否願意以丁燕先生張旭的身份出席程曉紅小姐與王東先生的婚禮?”
“我願意。”
“張旭先生,你發誓,你與丁燕小姐在出席程曉紅小姐與王東先生的婚禮中不使她難堪。”
“我發誓。”
“張旭先生,你發誓,你與丁燕小姐在出席程曉紅小姐與王東先生的婚禮中,會一直像情侶一樣關照她,無論她生氣、快樂、疾病、健康。”
“我發誓。”
“阿門!先生張旭,現在你可以與丁燕一起turn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