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唯願中年喪妻(1 / 3)

第十一章 唯願中年喪妻

似乎是一瞬間就變成這樣了:肚子充了氣一樣膨脹,肌肉下墜,走幾步路就喘不過氣,臉上的紋路越來越深,頭發越來越少,牙齒越來越稀,用膳時牙縫裏開始習慣存貨,眼球也有些混濁了,不像二十來歲時那麼炯炯有神。唉!中年啊!老齊在興和餐館的儀容鏡前,心血來潮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有些頹喪地暗歎一聲。老齊是賺了不少錢的,閑暇之時,愛上興和餐館,和張老板下象棋。張老板與老齊一般年紀。老齊愛上興和餐館,還因為他和老張誌趣相投,且同病相憐。什麼病?老張知,老齊知,其他人,也甭想問出個子醜寅卯來。

早些日子,老齊的老婆失蹤過一次,隨之失蹤的還有銀行裏的一筆數目不小的款子。老齊當時亂了方寸,長籲短歎,像隻失去配偶的鳥,深情地悲鳴。昨天,她說她喜歡市區新開發的樓盤,我說你喜歡就買下來唄!可她今天人就不見了!老齊無數次重複著,好像抓住了愛情的見證。兩天後,老齊不得不把皮帶往裏扣兩個眼,以防褲子鬆垮下來。但是第三天,老婆自己回來了。老齊也不追問,失蹤風波,就這麼悄悄地平息了。老婆玩一次小小的失蹤後,老齊受了些打擊,對象棋的熱愛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象棋水平大增。老張總是輸得眉開眼笑,然後,沏一壺茶,侃一侃,再分頭各自忙活。

春夏之交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趣事。老張餐館常養牛蛙,有一隻相當精明,隻要店裏的夥計將那網狀的兜兒伸過去,它飛身一躍,不知躲到哪個縫隙去了,根本撈不著它。這隻牛蛙以罕見的敏銳和網兜抗衡,它的同伴們相繼成了盤中餐,它卻日漸肥大。餐館人稱它為蛙王。更為有意思的是,每次老齊進餐館,蛙王就會呱呱大叫,聲音格外渾厚。

某個周末,老齊特意觀察了蛙王。但見蛙王坐在池中的小石頭上,皮膚暗褐,隱透泥土色,後腿的肌肉忽緊忽鬆,展示它的健美與力量。它圓睜雙目,引頸高歌,一見老齊,就閉了嘴,目光鎮定,隻有喉嚨裏發出輕微的咕咕聲。老齊從蛙王的眼神裏看出了它麵帶揣測的微笑,和一種十拿九穩的信心,好像它和老齊是前世的拜把子兄弟。蛙王彪悍結實,一副性事美滿、情場得意的樣子,想必不少母蛙們向蛙王獻出了貞操。老齊心裏冒出這些古怪的想法。過了片刻,老齊又想,蛙王占池為王,一統世界,在食客的嘴下偷生,用智慧與人類的網兜鬥爭,因而能這般自在與逍遙,細想自己作為一個人,真是自愧弗如啊!恍惚間,老齊聽見蛙王喉嚨裏又咕嚕幾聲,竟像某個中年男人的長歎。老齊一愣,才發現是自己不留神,吐出了長長的一口鬱悶之氣。老齊似被蛙王看透了一般,當時心中一虛,產生向蛙王傾訴的願望。那時,店裏無活,夥計們圍著蛙池,也對蛙王略有詫異。他們看一看蛙王,再看一看老齊,想從中找出某種關聯來。忽然有人喊道:“瞧呀,老齊和蛙王長得多像!”一秒鍾的安靜過後,爆發出一陣快活的笑聲。“是啊是啊,老齊有蛙相,蛙相富態啊!瞧那嘴,厚薄,寬窄,形狀,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嘛!”老張開心地描述了一番。老齊領著桂冠般微笑著,他偏過頭,從餐館廊柱上的鏡子裏看見了自己,忽左忽右低首昂頭擠眉弄眼地照半天,說:“嗯,沒錯,你們說得沒錯,我是像蛙王。”

下棋前,老齊說:“老張,咱們小賭一把,這盤棋我要是贏了,蛙王歸我。”

老張說:“老齊,瞧你說的,一會兒給你殺了下酒就是。”

老齊連連擺手,“哎哎哎,千萬別,我要活的。”

“敢情是想與老婆恩愛分享啊。”老張長得一副菩薩臉,笑眯眯的。

“老張啊,你可別後悔,興和餐館生意興隆,說不定蛙王是招財的寶。”老張聽得哈哈大笑,朝夥計喊道:“把蛙王活捉了,一會兒讓老齊帶走!”

棋下到一半,夥計過來了,沮喪地說:“老板,蛙王愣是不露麵,其他蛙行不行?”夥計網兜裏的牛蛙亂蹦。老張手中玩著被幹掉的卒子,眉毛一挑,正要說句什麼,隻聽得蛙王呱呱叫兩聲,聽起來滿懷嘲弄。夥計聞聲又向蛙池跑去,還是一無所獲。如是幾個來回,老齊已將張老板死軍,他大笑三聲,說:“蛙王歸我也!”然後一把奪過夥計手中的網兜,直奔蛙池。

蛙王在搶眼的地方,正襟危坐,腮幫子一起一落,喉嚨裏咕嚕咕嚕,斜睨著眼巋然不動。老齊把兩掌在嘴邊握成一個喇叭筒,學蛙王呱呱叫了兩聲。蛙王喉嚨裏的聲音更響了一些,老齊再呱呱叫兩聲,蛙王就亮出了渾厚的嗓音,興和餐館頓時蛙聲起伏。老齊笨手笨腳地晃動網兜,夥計在一邊幹著急,“快,快,從屁股後麵罩過去!”老齊停下舉著網兜的手,朝夥計意味深長地一笑,慢吞吞的,像舒展長臂一樣,充滿溫情地伸到蛙王麵前。老齊就覺得蛙王在等他。說來也怪,蛙王咕咕兩聲,一蹦,就蹦到老齊的網兜裏,老齊就勢嘩啦一提,姿勢瀟灑,全場噓聲四起。

老齊的老婆外號“高腰”,一米七二,比老齊還高半個頭,頭發卻比老齊的還短。眉毛和眼圈都紋了,看上去像經過處理的電影鏡頭,臉部表情常常隻是模糊的背景,唯有清晰的兩道深藍色的眉毛和兩個深藍色的眼圈,讓人感覺真實得突兀。和大街上大多數的中年女人一樣,高腰有著自己的一套生活觀念和理由。但是當兒子讀高中住校,生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高腰內心裏總有些不知名的躁動。老齊這邊呢,家裏沒有兒子的幹擾,好像猛然間拉開了幕簾,毫無思想準備,就被活脫脫地推上了舞台,因而,兩個老家夥常常陷入無詞境地,麵麵相覷的時間多了起來。家長裏短早談膩了,外麵業務早走上正軌,趨勢良好,錢也賺了,操的心不多,患難與共,同舟共濟的歲月也遠去了,剩下來的時間,該幹什麼,準確地說,一對老夫妻,能幹什麼呢?夫妻倆各開一輛小轎車,每天打開各自的車門,各奔東西,拚打拚殺要過上等生活的願望達到了,家務常年有保姆操作,兩個人一個月難得親熱一次,根本沒有做點什麼的欲望。老齊想不出兩個老家夥天天廝守一塊的理由。讓老齊頭痛的是,到自己這個年紀,說自己老,不甘心,說年輕又會讓人恥笑。麵對已經存在十幾年的婚姻家庭,老齊總會生出些無所事事的感慨。

高腰的失蹤,在高腰不作任何解釋的情況下,永遠是不為人知的謎,老齊也沒有尋求謎底的興致。重要的是,高腰回來了。現在,老齊覺得,到他這個歲數,年輕時看重的東西,現在不重要了,相反,有些不看重的東西,現在變成了主要的生活樂趣。老齊記得,跟老婆結婚前,和一個叫青青的女孩子,愛得死去活來,青青多看別的男人一眼,他就立即很不舒服。和青青分手,是因為青青酒後跟別的男人上了床,青青把事實告訴老齊後,老齊摔袖而去,永遠沒有原諒青青。現在想來,老齊心裏還是隱隱作痛。老齊心想,青青要是不說,我老齊哪裏知情,女人那東西,不會因為外遇變形,或者長刺,總之,用一具肉體去感覺它,絕對不會有什麼異樣。青青是很愛老齊的。

忠誠和貞操,到底哪一個與愛情有關,與愛情本質更為接近?年輕時的老齊沒想清楚,中年時在經曆了高腰的失蹤事件後(他不自覺地將之歸結於一次私奔未遂),老齊發覺,愛情就是愛情,忠誠與貞操是另外的兩個東西。遺憾的是,老齊明白這些的時候,已經不相信愛情,或者說,不再有愛情發生。哪怕是高登俱樂部的領班李桃小姐,對於她的溫柔體貼,老齊也覺得含糊不清,模棱兩可—誰讓老齊腰包鼓囊啊!二十三四歲的李桃,憑什麼愛一個和她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人?但李桃確實又給老齊一些溫情脈脈的東西,她身上那股江南女子的如水柔情,和在北京土生土長的高腰相比,天壤之別。李桃是水啊,高腰就是那石頭,成天砸他,硌他,抵他,眨眼就磕碰了將近二十年。高登俱樂部在北京城很有檔次,是老齊的一個據點。隻要一說老齊,俱樂部從上到下,沒有不知道的。老齊的許多生意,都是在高登的包間裏,於喝酒唱歌間,就談妥了。順便把李桃也談到手。朋友們都知道李桃是老齊的女人後,小費給得格外多。那李桃也聰明得可以,總是推脫不要,那個時候,老齊就覺得,李桃不是一個貪財的姑娘,心裏的喜歡又添了幾分。散場之時,李桃總會掛在老齊的胳膊上,鑽進老齊的車裏,也不知車開到哪裏去溫存了。和李桃在一塊,老齊感覺自在,輕鬆,有魅力,李桃的手搭上來,他很舒服,老婆的手無意中碰到他的身體,他卻會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

“活的?怎麼也不殺了拎回來?誰來弄這玩意呀!殺這東西,多可怕!”見老齊提著一隻牛蛙回來,高腰立即埋怨開了。“不殺,養著。”老齊也不看高腰,徑直走進廚房,把蛙王倒在水池裏。蛙王好奇地打量一下新天地,“咕咕咕咕”叫了兩聲。“養著?蛤蟆有什麼好養?我看你有毛病,趕明兒,你是不是還要弄條蛇回來?”高腰跟到廚房,隻見蛙王像尊雕塑,坐立池中,渾身斑斑點點,疙裏疙瘩,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但蛤蟆毫不自知,兩隻鼓露在外的眼珠子,居然有些蛙視眈眈。“嗯,跟你講,這可是張老板餐館裏的吉祥蛙,招財進寶的,你要是把它弄死了,我跟你沒完。”老齊鄭重其事。高腰就覺得老齊有些蛙視眈眈。老齊說話時喉結滾動,那蛤蟆嘴巴附近的皮囊也一上一下,高腰忽覺進了聊齋故事,渾身一冷。對於這個吉祥物什,高腰無話可說,她重重地“哼”了一聲,扭轉高大的身體,有些笨拙地走開。

“站住!”老齊在背後猛然一聲斷喝。高腰一驚嚇,腳下打滑,差點沒把持住身體。

“你,你穿的什麼東西?”老齊指著高腰身上的T恤。

“什麼東西?意大利名牌!怎麼了?你眼裏終於能看見我穿什麼了?”老齊的話激活了高腰憋了很久的牢騷,無論她穿黑色灰色白色還是紅色,新的舊的國產的進口的,他老齊,啥時也沒正眼看過一下,更甭提讚美或者建議。

“脫了!馬上給我脫了!”老齊沉著臉,發出命令。“為什麼?為什麼要脫了?”高腰一屁股坐進沙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