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Turn On
結婚請柬鮮紅刺眼,香味濃得嗆鼻,但是程曉紅用她的那雙靈巧小手製作得非常精美,上麵寫著“請丁燕小姐攜先生張旭親臨”。程曉紅玩了一個文字遊戲,把先生放在張旭的前麵,先生的意思便曖昧了。深圳這地方,女人稱丈夫為先生,也可以稱大街上所有男士為先生,過去的學生稱老師為先生,現在也可以尊稱德高望重的女士為先生。先生是多義的,先生是含糊的,先生是曖昧的。程曉紅的意思是張旭先生是丁燕的先生。張旭裝出天真的樣子解釋,像回答一加一等於二。我笑。就目前我與張旭的狀態看,先生張旭,的確是指丁燕的先生張旭,但我讀到了先生張旭裏隱藏的信息。程曉紅是聰明的,先生張旭適合我與張旭任何一種關係與狀態,就像我與一個男人勾肩搭背地照了張相,你說不清楚我們確切的關係,但是和一個男人拍婚紗照就不同了。因此先生張旭,也可理解為張旭先生。
食指與拇指壓下煤氣開關,朝“turn on”方向擰轉,“神州”牌煤氣灶孔裏騰地冒出一團烈焰,瘋狂地撲過來。我像一杯水,被口渴之人一飲而盡,一股糊味堵住我的鼻孔,我聞到自己肉體焚燒的焦香。張旭教我turn on的時候閉上眼睛,深夜夢魘般的幻覺來得更真。恐懼吸幹心血,痛苦把心揪成麻繩,崩潰了卻還吊著一絲希望,在這樣的罅隙裏,我幾乎是掙紮著把手伸向“turn on”,閉著眼睛,更清楚地看到撲向我的一團火焰,我因而知道,我活著。我活著之時,就得承受煤氣灶的捉弄,麵對它的擺布忍氣吞聲。它吐著溫柔的藍焰,向我微笑,我知道這裏麵潛伏著巨大的陰謀,它算計著更為妥當的時間,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爆炸!像一個男人,一邊與你調侃著,一邊卻思考怎麼痛快地做你;一邊做你,一邊卻想著另一具美豔的軀體,一切都像這搖擺不定的火焰。我無法預知煤氣爆炸的時間。我永遠是弦上的箭,等待射出,等待爆炸。可是我不願等待張旭對我說“越來越沒勁”,讓這五顆子彈冷颼颼地將我擊斃。
我瘦得像條饑餓的狗,肋骨頂著皮囊,立刻讓人想到懸掛的狗排,胸部以下,肋骨呈八字形,搭成傘一樣的蔭篷,胃部凹陷,前背貼著後背,像炒鍋。我抽煙。我抽煙時那麵炒鍋一鼓一癟,就像蛤蟆的腮,蛤蟆張著兩隻乳房樣的眼睛,漠然地思考什麼。
叉開雙腿上床把自己擺開,我像片白紙。跟得上時代的,都與電腦糾纏上了,沒有誰會在一張紙上來塗寫。我撫摩著這張白紙,光滑的,沒有褶皺,空白的,沒有語言,與那閃爍光標的電腦屏幕一樣,隻不過紙上沒有光標,沒有指定的下筆路徑,不是程序設計,也不是機械操作,而是一觸摸,內裏就奔湧熱血的有生命的紙。
相對於紙,寫者是自由的;相對於寫者,紙是自由的。
當然,我不是《裸體的瑪哈》或者《入睡的維納斯》。
張旭說。
我是頂著黑衣服的骷髏,我晃動在空空的衣服裏。手褪出袖子,我在衣服裏轉身,從前麵轉後麵。我總玩這樣的遊戲,忽然間披頭散發,麵孔朝後。張旭曾恐懼地叫,你怎麼像鬼?我說張旭你錯了,你應該說,你怎麼像人?!
張旭是個美術老師,留著我喜歡的長發,但真正讓我迷醉的是他的鬢角,充滿英國貴族式的矜持與原始的奔放。柔軟的發絲微微卷曲,緊貼皮麵生長,到與耳朵平齊的地方自然結束。這種寬條型的鬢角很是罕見,他整個鬢角的韻味,在收尾的地方表現得登峰造極,有幾分恣意,幾分狂妄,幾分內斂,像大師的妙筆傑作,隱含著全部的個性、涵養與智識。
我承認我曾經意淫。這個沉默的性感的鬢角,超出語言挑逗與引誘的力量,輕易地打開我欲望的閘門,我想象那側臉擦過的快慰,像羽毛拂過身體的隱蔽處。他的眼神撲過來,就像列賓的《作曲家穆索爾斯基》一樣,茫然而冷酷,深刻且意味深長,尖利如貓的爪子,準確無誤地攫住了我這隻偷窺的耗子。
為了不標新立異,我們混進戀愛的大多數,沒多久就同居了。在新婚夜才赤裸相擁,那委實矯情與刻意。我們成熟的肉體很讚同並且享受我們的決定。我們興致勃勃地手挽著手,吃遍了東西南北風味,我們在餐桌上饒有興致地談童年及一切往事,談希望與所有未來,眼神在冒著熱氣的桌麵相撞,飄散。我們的右手夾菜,往嘴裏扒飯,左手在桌麵相握,或在桌底下搭上對方的大腿,我們需要這種黏合,這種抵觸,像兌衝一杯蜂蜜。當終於有一天對著五花八門的菜譜,一個菜也不想叫,一個菜也點不出來的時候,張旭說:“小燕,我們自己做飯吧!”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我興奮地跳起來抱著張旭喊:親愛的,我要為你下廚!”
我要為張旭下廚,呼喊是真摯的,不必置疑。我願意在鍋裏調製愛情端到桌上享用,就像從臥室做到客廳,拓寬做愛範圍,每一種方式都是愛情足跡的延伸。
那是藍花格子的圍裙,繡著精致的花邊。像孩子的肚兜,一根繩子係在腰上,一根繩子綁在脖子上,於是我被捆綁成廚娘。幫我係上圍裙時,張旭得意地說:親愛的,圍著廚裙的你,別有一番風味呢!你天生是我的妻子。”張旭灌得我暈頭轉向,我幸福得一塌糊塗。
左turn on,右turn off,看著煤氣開關我傻眼了。我壓根兒沒想過還有這麼一個環節。
“你幫我開煤氣,我怕!”我不敢伸手。“傻丫頭,你看,turnon。”張旭啪地一下擰轉,他的動作甚至有幾分瀟灑,藍色的火苗騰地躥起,扭動。我放上炒鍋,把廚房兵器弄得乒乓作響,大幹四化一樣熱火朝天。
吃飯的時候,我們依然大腿抵著大腿。
“張旭,來幫我開煤氣!”
“來了來了,我的小傻瓜。”
以後每回做飯,都由張旭turn on,我們配合得像公的和母的。
“做飯前為你打開煤氣,就像做愛替你剝除衣裳。”張旭嬉皮笑臉。
日子過得很快。快樂不知時日長。我們被俗語擊中。
忽然一天,張旭終於煩了,“你怎麼還不會?Turn on!食指和拇指擰著按下迅速往左旋扭!”他手裏摁著遙控器,眼睛追逐電視節目大聲地喊。“我怕,我一直都害怕的呀!”“連煤氣都怕,你怎麼當人老婆?你想不想當我老婆嘛!”我當然想,這跟煤氣有什麼關係?老婆要做飯,做飯要turn on,就像睡覺要做愛,做愛要脫衣服!可是你說過,“做飯前為你打開煤氣,就像做愛替你剝除衣裳。”我以為找到了有力的盾牌,欲暗自得意,卻猛然震愕了,我突然發現一個事實:張旭很久沒替我脫衣服了!即便是我自己脫光了,他也才緩慢地興奮起來。
我頹喪,啞口無言。
Turn on。閉上眼睛,全身肌肉立刻緊張了。用食指與拇指壓下煤氣開關,往左迅速地旋扭,嘭的一聲,猛烈的大火撲向我,噝噝噝瘋狂地燃燒,我恐懼地睜開眼,藍火苗兒微笑著舞蹈。
或許,它原本是天使,是我把它假想成了魔鬼。
閉著眼睛turn on。幻象來得更真實可怕。
我隻能閉著眼睛。
咀嚼。每一顆飯都經過了牙齒的咀嚼,舌頭的品嚐,每一顆牙齒都參加了對於飯粒的碾磨,我們像科研工作者,嚴肅細致負責,決不苟且完事。
端坐著身子,左手端著飯碗,右手握著筷子,夾菜扒飯,決不拖泥帶水,像一個舞蹈者。腿在腿的位置,沒有偏離,手在各自的崗位盡職,唯有兩人咀嚼的聲音交融,像活塞在濕潤的管道裏抽動,傳遞著默契與融洽,在碾碎那欲望的硬塊,以飽饑渴的腹。可是咀嚼是幹燥的,枯燥的單調的,壓抑的沉重的,甚至還是尷尬的,澀澀地,澀澀地響。這種濕潤的聲音喚起某種溫馨的聯想,我的心裏湧起冷冷的恐懼。
我在一家小報做著所謂的編輯,修改“的地得”和標點符號,必要時整塊挪動。我慢慢地習慣被它們強奸,無力反抗,並開始麻木地享受。Turn on,指引我前進與生活。我們的辦公室很大,齊胸高的玻璃屏障,圍成一個大圓,形同豬圈,裏麵切割成六塊,根據品種的不同,再做了詳細的劃分。比如主任的桌子是我們的兩倍,獨占一條電話線,獨享氣派的辦公桌,就像良種豬獨享食槽,特派的獎金就是那額外的飼料,把他撐得大腹便便。餘下的五個人算是同一類別,一切共享,擁有虛假的私人空間。抬起頭,不是宋吉掏鼻孔,就是劉琴照鏡子,阿湧一個噴嚏,就使我水杯震動,稿紙嘩啦嘩啦往桌底下滑溜。電話一響,五個分機一起轟鳴,像防空警報,好幾次我拽著貴重物品就想往防空洞裏鑽,陡地站立,再頹然坐下,糊塗與清醒同時產生。日本佬夾尾回巢,太平盛世哪有狗叫。是電話是電話,我咬英語單詞般狠狠發音。
劉琴攬下了接電話的活兒。劉琴剛進報社時,她老爸就邀了報社領導和編輯部同人狠撮了一頓,劉琴就成了編輯部的寵物。劉琴芳齡二十三,這也是電話轟鳴的原因。劉琴對每一件事情都興致盎然,像個初生的嬰兒對待世間萬物。而我覺得每一件事情都索然寡味,像一個殘疾人獨自承受著不幸。我有病。我肯定有病。我有病就是不健康,不健康就是病。我甚至把電話的突然響起誤當作煤氣的爆炸。每回電話響,我的心髒就經受一次衝擊,甚至於身體最隱蔽的地方也受到侵擾,像毫無戒備的小蝸牛,猛然收回散漫的觸角,肌肉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