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卵”是有思想的,這是一個奇怪的想法。我認為,它裏麵蘊藏著許多東西,它的思想,不為人解。並且,作為男人身體的一部分,“卵”更不為男人所了解。它沒有任何個人權力,隻能任憑男人使用,進入它喜歡或不喜歡的肉體,在來不及分辨激情與愛情中,做愛和交配。個中所得的快樂,終究被男人和女人拿走了,隻剩它可憐兮兮、亂七八糟的一團。
我想獲得關於“卵”的更多的資料,我想了解,“卵”這個東西,和男人到底是什麼關係。我想方設法混進了計生中心,一邊搞計劃生育宣傳,編新婚夫婦手冊,協助辦新婚夫婦培訓班,傳播思想,給人“性啟蒙”教育,一邊暗地裏琢磨卵的問題,從此關於“卵”和“屄”的言論,不絕於耳。自從男主治醫生和我在辦公桌上很熟練地運用兩種生殖器名詞後,我知道,這些器官,其實就如眼睛、耳朵、鼻子一樣重要,需要擺到桌麵上來關心的。以後,在食堂的飯桌上,我也能聽醫生們大談子宮與前列腺炎,睾丸與輸精管結紮,並且插科打諢。
我編的教材圖文並茂,我們醫生的講座,卻是索然寡味。黑板上赫然醒目的兩張男性生殖器與女性生殖器圖,由於不斷地摘掛,邊角布滿了圖釘的小孔,圖片也沒有先前的新鮮,色彩陳舊。橫斷麵的、局部的圖形都有。每次培訓,總有幾十對男女,像模像樣地端坐,有的不敢看黑板,有的發出竊笑,有大膽的男人會走上前看個“究竟”—那玩意兒畢竟隻是使用過。我們那位穿白大褂、滿臉疲倦的女醫生,講生殖構造、房事注意事項、孕期性生活……女醫生講一講,頓一頓,好像盡量避開一些“露骨”詞,而比較含蓄地表達。我看她相當吃力。在這樣的專業講座上對性都如此遮遮掩掩,我一直不敢想象她是如何跟丈夫搞那回事的。這樣初級的培訓班,我認為隻有那些“把避孕套戴在手指上做愛”的笑話發源地,才有必要去不斷地舉辦。麵對都市女性,她更應講講,如何使女性獲得高潮,以及女性如何要有性自我意識,要去尋找高潮,要去挖掘潛力,完全可以在自己的男人麵前,做像潘金蓮那樣的蕩婦。
“卵”在圖紙上,是勃起的樣子,那有助於看清它的構造,突出細節。我竟如看到野生動物園老虎淪為家禽一樣,替“卵”難過。盡管“卵”的形狀那樣標準,圖形那樣完美。龜頭、陰莖、海綿體、輸精管……冰冷的,毫無感情色彩。我忽然得出一個莫名的結論:男性婦產科醫生定是陽痿,女性男科醫生定是性冷淡。當一樣東西在你麵前,隻成為器官,或者一個學術名詞時,它不再具有感情色彩,它喚不起你的柔情與審美,那麼你也難以給它溫柔與欣賞。
曾有一個朋友說:一個人所有的快樂集中在這“一點”上,真是奇妙。食色性也,民以食為天,天生神,神本源,性本源也。性,才是世界的本源—世界本源說看來要開辟新的研究課題了。
春節前最後一次新婚知識培訓班上,我見到了那架“做愛機器”。以他的經驗,這種講座顯然是小兒科,但是,如果沒有這個培訓結業證,民政局是不會發給他結婚證的。況且,挽著他右臂的滿臉緋紅的年輕女孩子,似乎很有必要認真學著點。
機器容光煥發,誌得意滿。見到他,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雜種關於獨身主義的言論,其實就是對我的蒙騙。他用一種主義來推托責任,主義是天經地義的,要改變很難。但是,僅僅一年的時間,他的獨身主義就輕易地瓦解,他和他的“卵”,一並將我遺棄。
機器看到我在,很吃了一驚,我相信,他的“卵”也為之一抖。不過,見過風浪的機器,極為優雅地向準妻子介紹,並若無其事地詢問我最近的情況。我的心裏湧起一股仇恨。不過,我又以一個醫生的身份,問機器的準妻子,是否仍是處女,如果是,我們的講座,就得新增一些內容。準妻子說,三個月前,把處女身給了他。我繼續問她,初夜是否見紅,要排除石女的嫌疑。她滿臉通紅,說,醫生,是,有紅的。她似乎什麼都不懂,談什麼都害羞。現在想起來,或許這才是女人的可愛。也就是說,我早就不複可愛了。
不知道真正愛過沒有。我在回憶裏沒有撈到什麼。
我一直覺得,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個純潔的處女。
我年輕的時候,曾為別人的“我愛你”感動得渾身發抖,為自己的“我愛你”顛覆著生命。但那些好像挺遙遠的了。現在如果聽說誰在為愛情要死要活,堅持那所謂的愛情信仰,不是覺得滑稽,就是感到他們特有追求,且是精彩地活著。自己腐朽了,有些年華如水的惆悵。
我後來知道一個詞—“麥浪效應”。就是永遠被新鮮的吸引,置身邊的不顧,到最後落個“虛無”。特別是網絡,真有點目不暇接、應接不暇、琳琅滿目、眼花繚亂,再加上有些得心應手、手到擒來、“一個都不少”、一切唾手可得,像地攤上的物什,雜七雜八,廉價平庸,鋪天蓋地。我也搞了些似是而非的網戀。但是,對於看男人的“卵”,興致不知在哪一個環節上中斷了,沒有了饑餓的欲望。
有一天夜裏,綿延了幾天的雨,忽地瘋狂肆虐,肆無忌憚,仿佛要淹沒我的昏燈,摧毀昏燈下的我,我以為那是遠去情人的追逐;閃電也來了,驟明驟滅,恐嚇、威脅、逼迫著,我以為那是情債的化形;雷聲隆隆,像一頭獅子,遠遠地咆哮嗚鳴著,目光如炬,隱藏著力發千鈞的魄力,我以為那是愛我者沉痛的控訴;風像一個幸災樂禍的家夥,煽情地穿梭,極力推搡雨群,混在電閃雷鳴當中,欲一舉殲滅我,連同我思我欲—我是誰呢?勞眾如此?
看許多灰飛煙滅的故事,萬種滋味像野花一樣開在網絡的山頭,我在枯榮交替的季節裏沒有了思索。我過得渾渾噩噩。隻要冰箱內有食物,隻要有滿足肉體需要的能量,我就可以足不出戶。黑帽遮顏上街,感覺眼睛的近視,實在是一件快樂的事情;雙耳失聰,也是件幸福的事情;唯有囊中羞澀,才是件痛苦的事情。小情侶摟抱著打我麵前走過,會奇怪地瞄我一眼。他們或許疑問:這具青春的軀體,為何渾身透露的竟是屍體黴味與陰冷?
回憶是吞噬青春的吧。青春是用來回憶的吧。回憶卻又給了人青春。
愛情曾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是搶購得來珍藏、品味的。但現在是市場經濟的商品,競爭—踐踏感情;有產者可以珍藏數份—一壺數杯論;無產者望洋興歎—寧缺勿濫型。蟲噬般的痛苦,深情的怨恨,以及失眠、厭食,腦海裏不斷地晃著一個人影……就這樣的情景不知在哪一個時間中斷了。如果說我原來渴望著做愛的話,我現在渴望的隻是交配。來自我體內的原始衝動告訴我,隻需要原始的解決。我唯一愛過的那個使我成為女人的男人—那具“做愛機器”,他因為“沒看到我處女膜破裂的紅血”,早已登上別人的客船。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平息了關於處女膜引發的怨恨。那些區別於交配的性愛,像所有已逝的東西,也化為虛無。當渴求隻餘本能,饑餓來自拉撒的地方,隻有當我偶爾回想,我明白那曾是存在的。我會有片刻活在那虛無的快樂當中,憂鬱著。是我不存在了,還是時光不存在了?我活著吧?我疼。明天,更是縹緲。
後來者,仍在延續或者重複某些故事,重複快樂痛苦,探究世界本源。
我像個老人,在黃昏的長椅上,咂摸關於曾經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