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37年的留聲機(3 / 3)

這個晚上,他用口琴完整地吹奏出了《雨夜花》。那時,我倆平躺在床,天花板上的蝴蝶圍著他的雨夜花翩翩起舞,直到他綁好我們的左右手,關了燈,呼吸平穩。

雪將黑夜墊高了半尺。寂靜埋進了更深的地方。麻生風雪夜歸,捧回一盆君子蘭。原有的非洲茉莉、滴水觀音、蘆薈等植物立刻變得俗氣。屋子裏很暖和,他帽簷領口的雪已經化水,身上濕濡。

說不清從哪一天起,我再也見不到麻生穿軍裝,屋裏多了一個單眼皮家居男人,他穿著父親的長衫,頭發淺短柔軟,沉默少言,有時自己嘮個沒完。進門後他開始說“我回來了”,脫下外套掛上衣架時有點男主人的從容。他包攬了家裏的一切。他愛聽留聲機,學會了吹奏整張唱片的歌曲。閑著沒事就塗蠟擦地板,打理花草,一屋太平盛世。他在院裏的小塊泥地裏種了什麼菜,澆水施肥,每天蹲在那兒看它們生長,給它們吹奏《雨夜花》,有時和地裏的昆蟲聊上一陣子。

他洗完手進了房間。我坐在梳妝台前梳頭。最近他隻是象征性地綁我,我輕易地解開了繩子。這是他期待的,這證明我願意擺脫陰影,恢複正常。他不意外。

他走近我,接過梳子,梳順了我的每一根頭發,攏成蓬鬆一束,掏出白手絹紮緊。他俯下身給我化妝。往我臉上抹粉、描眉、畫眼影,他很認真,像是在畫板上繪畫。當他托起我的下巴,用唇膏塗紅我的嘴唇時,我抬起眼皮看著他。

他停住了。眼裏海水漫上了沙灘,海藻在深處搖曳;一個清俊友善的男人,帶著某種近乎軟弱的憂傷。

他以分鍾指針的速度慢慢向我低下頭來。

我隨時可以製止他。但是,我沒有。

他的嘴唇印上我的嘴唇,像給文件蓋章,莊重地按下去,停頓片刻,再挪開。

我從鏡子裏看見一張日本藝伎的臉,戴著雪白的麵具。

然後,他像導盲犬,勾著我的指頭走出房間。

老宅的大堂屋頂很高,木梁交錯,中庭廊柱上貼著父親寫下的對聯。

祭祖鼎中新上了三炷香,燭台上蠟燭高舉。我父母的合影擺在中間。

麻生離開片刻,回來時恢複日本軍人形象,全副武裝,動作規範嚴謹。他朝我的父母三鞠躬,彎腰良久。

“我不知道他們……萬分抱歉……日本民族,毀了自己的尊嚴,自取其辱……”他對我說,並且跪下來,摘下自己的刀,雙手舉起,“請你殺了我。”

他盛裝求死。

這是一把長刀。在我收藏的所有刀中,沒有一把參加過戰爭與殺戮。如果將這把浸過鮮血的鋁柄長刀與那些武士刀放在一起,想必是豔壓群芳。

刀很重,壓住了我手腕的抖動。我握住刀柄緩緩地拖動,冷鋒無聲出鞘。刀刃薄得像紙,寂靜如發絲飄浮。

我與刀彼此寒光閃閃地對視良久。

天井裏,夜雪黯然飄落。燭光畢剝跳了幾下。

我吸口氣,將刀慢慢歸鞘,魔鬼化作一縷青煙隱入寶盒。

我推開左側的隱形門,這裏通往我的地下收藏室。木質樓梯偏陡,踩上去吱呀作響。這是我的天堂。刀遍布每個角落。群刀像精靈在刀鞘中安睡。親愛的,你們純真質樸,沒嚐過血腥,不知道邪惡,現在好了,一個渾身沾滿鮮血的魔鬼來到了你們中間。它已自我歸降,仍是你們當中的一分子。你們不可欺負它,排擠它,你們隻消每夜嗅著它的懺悔,聽它靈魂的嘶鳴,便可明白,它隻是無辜的工具,被真正的魔鬼攥在手裏,那個魔鬼名叫侵略。

我打開那口笨重木箱,這裏保存著我從日本帶回來的櫻花粉色和服、木屐、銀質頭飾,還有各種零碎,我很快穿戴上身,手執一把深藍色和扇,走出地下室。

麻生仍低頭跪在那兒,木屐聲清脆,一個和服女子衣擺拖地從他眼前掃過。他緩慢地站起來,跟著我,仿佛元神出竅。

我停在落地窗前看雪。雪花如飛蛾衝撞玻璃,它們渴慕屋裏的光明與溫暖。鏽黃的鐵煤爐上,水壺正冒著熱氣。母親用這個爐子燒出了很多好日子。她前年病故之後,爐子一直涼著。是麻生把它燒熱了。

君子蘭葉形像劍。外麵黑白分明。

“刀你留著也好……這些天我屢犯軍紀,徹底惹怒了長官,他說我是窩囊廢,身為軍人,見了血卻腿肚子發抖。我算什麼軍人呢?我是一個自由藝術家,我在畫室工作著,被臨時征召入伍,隻受過短暫的訓練,學會走正步,疊被子洗床單,打包行裝,發誓效忠天皇。我愛我的國家,我的確有為國捐軀的信念。但是,戰爭讓我失望,它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它沒有正義沒有原則沒有道理……我們為誰而戰?武士刀用來屠殺手無寸鐵的無辜平民,這是對武士精神的侮辱。

“你不知道這些天外麵都發生了什麼。他們,他們……那些細節,你最好什麼也別知道,你會嘔吐,做噩夢,你會崩潰……抱歉,沒有什麼能刺激到你了,你甚至算得上幸運,你還活著,並且這麼平靜……安好。

“………明天我就要降為普通士兵了。這沒什麼,真的無所謂,最好是將我遣送回鄉,我情願無功而返,被人嘲笑,也不要掛滿和罪孽對等的勳章與榮耀。沒錯,我曾經夢想過銅柄直刀、銀柄的長刀……但我早就清醒了。我的刀是不會上繳的,我也沒打算回部隊,讓他們去認為我……已經死了。

“說來好笑,我給他們添麻煩了,我的陣亡書該投哪兒去?地震奪走了我的所有親人,我和你一樣,隻剩下自己……”

下半夜,麻生仍在囈語,我一直睜著眼睛。他好像必須講完,他講了一夜,天色麻灰時換上父親的長袍,戴上巴拿馬帽子出去了。回來時抱著一隻貓,他說在街上撿的,它很可憐,在垃圾桶邊冷得發抖。他喂它吃的,給它洗澡,用風筒將它吹幹,一放到地上,它便像隻雪球滾到櫥櫃邊躲了起來。他去抱它,把它放在我膝頭,說道:“和平,和平……你以後就這麼叫它。”

我沒有反應。他突然有點沮喪。

“……但願它能一直陪著你。”他把和平抱在懷裏,摸著它,“日本軍隊明天大撤退,全部撤退,離開這兒……街上安全了。”

頓了一會兒,他說:“我也該走了。”

“去哪兒?”我問。

“不知道。”他說。

他答完怔住了,“是你在說話……”

“是的。”我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繼續留在這兒。”

麻生啞了。和平用腦袋蹭他的手。

我說了很多。我告訴他這些天的煎熬與感受。我想過自殺,麻生早料到了,他剝奪了我所有的機會。我動過殺他的念頭。我想過提著他的腦袋去見那些日本人。我想過用他的駁殼槍打死他們,用他的武士刀砍倒他們,與他們同歸於盡。但猶豫再三,最終放棄,我仿佛聽見父親告訴我,那是莽夫,不是勇士。理智的勇士會帶著恥辱活下去,作為一個親曆者,見證者,去告訴人們,今天發生了什麼。

麻生不幸生為侵略者,但他救了我。在某種意義上,他其實也是一個被侵略的人。

“麻生,你願意留下來嗎?”我問。

“是的,我願意。”麻生說道,仿佛婚禮上回答牧師的問題。

大撤退第三天,天色陰霾,仿佛硝煙還沒散盡。麻生穿長袍戴禮帽與國人無異。我挽著他,穿過被摧毀的城市街道,我看見殘雪下的血跡,角落裏死因不明的屍體,發黑的頹牆,空洞的窗戶……我伏在麻生的肩上沉痛無言良久。麻生攥緊我的手,輕聲安慰,“請你繼續堅強。”

吃過晚飯,氣氛仍然有點壓抑。麻生打開留聲機,坐在地毯上跟著音樂吹口琴。和平趴在他的腳邊。我開始熨燙麻生的軍裝,領口、袖邊、衣擺,一處也沒有遺漏。我以前所未有的莊重完成了這件事情。接著,我擦幹淨他的軍靴,上了鞋油,包裝好,連同疊好的軍裝一起,放進地下室裏的木箱,把槍壓在最下麵。

這一夜,我和麻生麵對麵躺著,各自枕著自己的臂彎。我們聊了很久,有幾句還輕觸我們的未來。但它是一隻蝴蝶,我們沒有抓住不放,隨它輕巧地飛走了。最後是彼此剩下的那隻手,指尖抵著指尖,用它們的語言說著內心的不安。

這一夜有點美好。

麻生一早起來待在後院伺弄他的菜地。我打掃大堂桌椅上的塵灰,一邊想著他。

這時,我聽到有人拍門。

我的父親站在門口,左臂吊著繃帶,臉色灰暗憔悴,猛然間老了很多。

驚呆過後,我抱著父親哭了。

“小雅,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父親連著說。他在自己的圈椅上閉了一會兒眼睛。

“他們說你被砍頭了。”我說。

“死裏逃生……我們幾千人被趕到碼頭,集體機槍掃射。我受了傷,遊到了對岸,差一點淹死……”父親盡量保持平靜,他講得很慢,很艱難。我了解父親,我知道他的仇恨如刀在鞘中,“因為傷勢不輕,耽誤了回來找你。即便我能來,我也進不了城。小雅,記住,我們活著,我們是幸存者。我現在要你把狗日本的那些玩意兒統統燒掉,扔得幹幹淨淨,永遠不要讓我看見。”

我握著父親的手沒有說話。

麻生就在這時進來了。

看見圈椅上的父親,他的表情像突然挨了一拳。他沒記住我的囑咐,本能地朝父親鞠了一個躬。

父親就像打他的人,身體猛然前傾,離開椅背。

他們看著對方。

我告訴父親,這個人是個難民,是個啞巴,是個孤兒,他無家可歸。

父親什麼也沒說,緩緩後仰,在他的圈椅裏閉上了眼睛。

我提心吊膽。我悄悄告訴麻生趕緊離開。

“我不願離開你而活著。”麻生回答我。

中午時分,留聲機開著,我在廚房裏突然聽見兩聲槍響。我被擊中,雙腿軟了下去。

父親站在門邊,“小雅,我們可以養豬、養狗、養豺狼虎豹,但是,我們不能養一個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