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37年的留聲機(2 / 3)

“請你……放聲哭出來,好嗎?”他低頭對自己的靴子說,“請讓我聽到你的聲音。”

台燈燈罩上的花紋投映在天花板,陰影像一群蝴蝶。我數著它們,但總也數不清,漸漸感覺困倦。

他站起來朝我躬下了腰,“……請你堅強地……活下去。”

我的身體向湖底沉落,水覆沒了我的眼睛,醒來時身上套著睡衣,窗口發青,溫度有點下降。他似乎一直等著,我一睜開眼,他便去打熱水,擰毛巾時水滴到瓷盆裏,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他給我洗臉。

他從前沒幹過這種活,不知從哪裏下手,手上拿不準使幾分力,他小心翼翼,東一下西一下,仿佛一位畫家在已完成的大作前不時做幾處點補。父親小時候給我洗臉時就是這樣,既怕沒洗幹淨,又怕把我擦壞了,他說我的臉像一塊水豆腐。

油條、豆漿、包子、八寶粥,案幾上冒著熱氣。麻生扶我依靠床頭,手碰到我濕透的衣擺,一愣,旋即明白怎麼回事。他以軍人的訓練有素換下了我的衣服和床單,像是給樹剝皮,手腳麻利,沒有一絲猶疑或停頓。最後,他要做一件最麻煩的事,給我喂飯。我不會咀嚼,不會吞咽,他喂豆漿,豆漿順著我的嘴角流下來;塞包子,包子隻是撐開了我的嘴巴。我什麼也沒吃。除非拿管子伸進我的食道直接灌下去。

他似乎趕時間,看一下腕上的表,擰緊眉頭,不得不穿衣戴帽準備出門。在他收拾自己時,我赤腳下地,往大門口飄去。他將我攔腰抱起,放回四柱床,略一思忖,又找來粗麻繩,將我雙手分別綁定在兩邊床柱,再給我掖好被子,“非常對不起,”他朝我鞠一躬,“外麵太危險,委屈你了。”

他走時打開了留聲機,將音量調到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他輕輕合上大門。落鎖。

下午兩點,麻生回來時唱片正發出吱吱的聲音。我還是他放下的原樣躺在被子裏。他把我解開,看看手腕是否勒傷,又扶我起來,將我的腳塞進棉拖鞋裏,把我弄到馬桶上。他的衣袖上有幾點不太明顯的血跡,像兩朵隱花。稍後我靠在沙發上,身上蓋著朱紅毛毯。我望著西窗外的空院,梧桐樹葉都落光了,隻有盆裏的紫菊花還沒開敗,露出一點生機。麻生朝唱片嗬氣,掏出白手絹仔細擦了一遍,又從抽屜裏找到新唱針換上。在《雨夜花》的背景音樂中,他把帶回來的午餐擺好,有米飯、臘肉和一盅湯,湯盅是紫砂的,蓋子像隆起的乳房。他用拇指與食指捏住乳頭揭開蓋,我聞到一股花旗參燉肉的香味。

“請你好好吃飯。”麻生說道。他老是鞠躬。

我依舊望著空院。枯草瑟瑟發抖。麻雀羽毛蓬鬆,在地上蹦跳著尋找草籽或蟲蟻。每到冬天,當白雪覆蓋院落,父親在雪地撒上穀粒,我們用簡單的米篩做工具捕獲饑餓的鳥。我抓住獵物時,感覺它渾身顫抖,心髒怦怦直跳,仿佛知道大難臨頭。

父親說,它們也有生存的權利。我們很快把它放了。

在飯菜變涼之前,麻生抓起了長柄鐵勺,他舀足了一勺湯送到我嘴邊,我紋絲不動。他突然粗暴地捏住我的下齶,這導致我的嘴巴自動張開,他幾乎把勺子探進了我的喉嚨。我嗓子裏發出一陣怪異的聲響,湯水順著食管流了進去。我除了咬勺子無能為力。他就這樣強迫我喝掉半盅湯,然後停下來,將米飯搗成泥,倒進剩下的湯裏攪成流狀物,以同樣的方式灌我。他替我擦幹淨嘴巴,收拾空碗碟時,臉色似乎亮了一點。

留聲機關了。有一陣我們坐著,各自看著某個地方,長久地沉默。他樣子很疲憊,靠著椅背像是睡著了,但是落葉擦過窗玻璃的細微聲響也會把他驚醒,他伸手摸槍。

四點鍾的時候,突然有縷陽光從西窗直射進來,衝散了屋裏的晦氣。他把我放進圈椅,又連人帶椅搬到窗邊,讓我麵對斜陽,然後拿把梳子給我梳頭發。他梳得耐心細致,像擦拭心愛的武士刀,直到我的頭發如刀一樣光亮照人。

“以前經常給我妹妹梳頭……她十年前去世了。要是她還活著的話,應該有二十五歲了。”他自言自語。

我鼻尖微汗,臉上有點發熱。我從玻璃上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仿佛黑白底片。父親坐在圈椅裏讀書,我放學進門,父親叫住我,要我談談日本的“明治維新”。我隻能說出改曆、易服、剪發的事,前因後果並不知道。父親作了深度闡述,最後說曆史不是沒有生命的僵屍,是鏡子,照見現在,也預示未來。這是1927年,我十五歲。就是這一天,父親希望我留學日本。晚餐中,父親喝到微醺,有一種夙願即將實現的興奮。

陽光消隱,窗玻璃變成宣紙的顏色。父親落下兩行筆墨,“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他說這是鑒湖女俠的詩。那時,我已從報紙上見過那個雲鬢高聳、身穿和服、手執匕首的女人,臉和刀一樣散發俊美幽光。

麻生意識到天色發暗,陰冷重襲,他把我抱回沙發,毛毯一直覆蓋到我的腳尖。

“1927年日本大地震……妹妹被埋在廢墟底下。”他拿起我和父母的合影看了一陣,小心地放回原處,“我已經離開日本三年了。”

他麵朝凋敝的院落站著,屋裏的光線變得更為模糊。

“戰爭……從來就不長眼睛,刀和子彈都失去了理智,他們像獵取兔子一樣在街上射殺平民。”他和空氣交談,他和空氣保持一致的虛幻,“……我今天殺了一個中國人……他是無辜的。我要服從命令……當時我……多麼希望我是條狗。”

夜裏,他安頓好我,看著我閉上眼睛,他開始擦唱片,聽留聲機,用口琴學吹《雨夜花》的旋律,一遍又一遍。他迷上了這支曲子,或者是百無聊賴。

漫長的安靜之後,他將他的左手和我的右手綁在一起,在我身邊和衣躺下,腿擱床沿,仰麵睡去。

隱約聽到混亂的響動,槍聲過後,寂靜如奶油塗滿手中的麵包。

連續一周,麻生強行灌我吃喝,他總能弄到好東西,牛奶、雞湯、豬肉、鮮魚……所有的食品做成糊狀物。我不知道那是他用槍逼著別人做的,正如那些別人不知道他們是在為我準備。他照例出門前將我綁起來,向我鞠躬,表示歉意。鎖門。回來再鬆綁,檢查我是否受傷,喂飯,給我洗澡,換洗髒衣服。偶爾自說自話。比如外麵的事,他們的刀砍出了缺口,今天活埋了多少人,集中射殺了多少百姓,鮮血如何染紅了長江。

“你們的手上沾了那麼多無辜者的鮮血,整條黃河水也洗不幹淨它……你們將是永遠的罪人啊。”他不時對自己來上這麼一句。

這一天,他弄到了一頂巴拿馬帽子,給我穿上了父親的深藍色長袍,長袍下擺被煙灰燒了一個洞,他對著那個破煙洞說:你很帥氣,不管孟小冬怎麼樣,我覺得你無人可比。”

我開始自己吃東西,眼珠偶爾轉動,毫無神采。他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學會了拿筷子吃飯,有點驚喜。我們跪坐在地毯上,我們按他們的方式進餐。

我有時將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像蝴蝶停在樹枝,無意識的。他以為我要說話,緊盯著我的嘴,好像等待火車從山洞裏開出來。

蝴蝶草草飛走了。但它聽到了樹裏汁液的流動,自然的生命,無關乎善惡美醜。他看上去像二十三歲,或者二十五歲,戰爭給他套上了麵具,他表情單一。

“對不起,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嚐嚐那個……”他站起來,從酒櫃中取出半瓶老太白,邊說邊擰開了瓶蓋,直接對嘴喝了一口,呷出很大的聲響,“……我真想像你這樣,什麼都不知道了,也不用受折磨了。”

酒香刺激了我。父親總是先給我倒上半杯,再給自己滿上。

我把手伸向空中。麻生有點迷惑,但仍試著把酒瓶遞給了我。他的手似乎被凍傷了,手背上有帶血絲的裂紋。我學他的樣子喝酒,他把酒瓶搶了回去,轉身從酒櫃裏取了兩隻水晶杯,擺上案幾,給我倒了半杯,再給自己滿上。

他低舉酒杯,左手輕托著端杯的手腕,十分莊重。

我沒有理他,把酒倒在飯碗裏,加了兩勺湯,開始攪拌。

他也不管我,一飲而盡。就這樣連喝了幾杯,很快有了醉意。他擰緊了瓶蓋,“我不能醉……我還要照顧你,你要是趁我不注意,有個三長兩短……唉,說真的,你要是能跟我說一會兒話,那我可謝天謝地了。”

我看著他。他和中國人一樣。頭發,膚色,五官,甚至他眼裏流露出來的憂傷,也似曾相識。

“回日本,我要喝個痛快。”他把酒放回原處,拿起其他酒瓶看看商標,打開來聞聞氣味,“你不應該是個啞巴……呃……其實我還能來點兒英語,你學過的吧?”他改用英語對酒瓶說道,“Hey,baby,what's your name?You know that I am a fucky orphan……”他轉過身指著櫥櫃上的照片,那是我從日本回來時跟父母在碼頭的合影,他沒注意到那艘白色郵輪上的日文,“你比我幸運……可你不幸生在一個……無能的國家。”

他搖搖頭,“……不是我為日本人辯護……你們的軍官貪生怕死,防衛司令棄城逃命,指揮係統全麵癱瘓,懦弱的軍人脫下軍裝,扔下武器,混進老百姓當中……”

他傾下杯口,用舌尖接著空杯裏滾下的最後一滴酒,“我這麼說你別生氣……我絲毫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我早就想明白了,在這場戰爭中,我和你是一樣的可憐蟲……我們就像弓箭和靶子,而那個操縱器械的人,是我的國家—日本,我和你……都是他們的遊戲工具。”

他跪下來,在案幾上趴了片刻,眼睛通紅。

“在你們眼裏……我們都是禽獸……是的,禽獸,放火、殺人、奸汙,無惡不作。昨天,在放生寺、慈幼院避難的幾百個難民被集體射殺……我端槍瞄準了,沒有開槍……但是,那些射中他們的子彈,同樣帶著我的罪孽……”

我專心吃著酒泡飯,味道很怪,似乎有點甜。

他也安靜了,像反芻的牛一樣默默地嚼著嘴中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