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37年的留聲機(1 / 3)

第八章 1937年的留聲機

那一天,日本人如蝗蟲般擁進城門。

有一陣子什麼也聽不見,隻有馬蹄和皮靴的混合聲,仿佛一隻大怪獸向你的心窩挺進。

有一陣子什麼也看不見,茂密的刺刀製造出彌天白光。即便拉上了厚實的窗簾,也能感覺那白光的囂張。

我豎起耳朵聽著外麵的聲響。有時候安靜得出奇。老鼠在天花板夾層奔跑,夜裏到處磨牙,將木頭啃出了白骨,像是要為祖傳的老屋翻新。父親那天出門就沒再回來。我在家裏待了三天,吃完了最後一枚雞蛋,扯禿了後院的小菜地。正無計可施,鄰居敲響木窗,說公園裏表演殺人比賽,把你爹當靶子砍了。

黃昏時,我熬不住了。我脫下粉色大袍,穿上父親的深灰長襖,母親的黑布鞋,胡亂將長發卷成一團,取了父親的巴拿馬帽扣上。我沒去管自己的形象是否滑稽,隻是拉低帽簷,往公園方向走。我看見有的房子被削去半邊,有的頹坐在地,視覺上突然空出一大塊。一些灰燼餘煙未熄。偶爾有人拎著一口大箱子神色匆匆。梧桐樹顯眼的刀傷裏流出來的汁液凝結,斷枝橫在人行道上。

我聽到摩托車聲,閃入胡同貼緊牆壁。一輛三輪摩托車傲慢地晃過去,車上的軍人正說著中國姑娘的私處。

差不多癱軟牆根時我挺直了腰。父親不喜歡怯弱。他欣賞鑒湖女俠,也提她辦的雜誌,他發的文章。我猜想父親愛過那位女俠,他把我當小子養,就是為了養出一位巾幗英雄。父親不算失敗,至少他用二十五年給自己培養了一個知己,我是唯一能陪父親抽煙喝酒論天下的人。

於是,我感覺穿著父親的長衫很是得體,不覺模仿父親走路的姿勢,邁起了微微外撇的八字步。從前我們老去公園消磨時光,我喂完鴿子和人打架,父親下象棋,母親隨著二胡喊幾嗓子。

我很快到了公園,裏麵空空蕩蕩,留下被糟蹋過的痕跡。我穿過梧桐樹林,走到湖那邊,在凹形草坡上發現了血跡和碎骨粒。父親的血在草地上變成了紅色泥漿。

那一瞬間,我雙目失明兩耳失聰腦海裏混沌一片。我胃裏翻江倒海。我想嘔吐,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我跌撞著離開了那兒。不知過了多久,冷風刺醒了我,我抱著梧桐樹還魂。我先是看見自己吐了一地的穢物,接著見到幾個日本人朝我走來。他們橫挎武士刀,右胳膊彎曲,手握刀柄,其中一把刀鞘外殼的暗紅花紋,像母親從前的某件旗袍。

五雙皮靴圍著我。他們的臉映在自己的皮靴上。於是,我看到了十個軍官。我的表情在他們走近之前已經固定,像出戰時戴好了麵具。我能從刀柄辨識官銜級別,鋁質的,纏繩的,淺藍的,血紅的,銅的,銀的,象牙的……這是父親培養的結果,他不稀罕一個隻會繡花的漂亮女兒。我在日本留學時便迷上刀和武士道,我的書房裏掛滿了直刀太刀刀打刀脅差短刀長卷,也有藝伎的扇子與木屐。現在我薙像個男人那樣叉開八字步站著,仿佛也腰挎打刀,刀刃朝上,立可哧啦出鞘砍斬對手。

空氣裏夾著一股隱約的血腥味。

刀柄為淺藍色的軍官級別最高,他朝我問話。我日語很好,但木然不答。有一位見我怠慢無禮,罵了一句粗口,抓住纏繩刀柄拔刀出鞘。不過,他對那道寒光的威懾期望過高,我仍像根木頭,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我每天要擦拭那一百把武士刀,經受一百道寒光的逼射,我對刀隻有親近,沒有懼怕。若在平時,我會指出這家夥拔刀的姿勢過於誇張,破壞了刀尖出鞘那一刻的縹緲詩意;然後聊聊他的薙刀,這種江戶時代習武女性的主要武器,如何讓它在手無寸鐵的人麵前老實地待在鞘裏。

有兩位緊接著也拔出了薙刀,在我眼前比畫了幾下。隻有一位軍官始終很安靜,他已經轉過身去,一隻手擱在鋁質刀柄上,心不在焉地抽煙,像在等待這一幕快點結束。他有股憂傷的氣質,稱得上英俊,麵熟,似乎在哪兒見過。

我像個弱智,不好玩,這讓他們感到無趣,他們準備離開。罵粗話的那位不甘心,像是一定要把我逗樂,挽回一點薄麵。他手腕一抖,仿佛釣魚,刀尖輕巧地勾起我的帽子甩向空中,橫刀疾掃,將我父親昂貴的巴拿馬帽切成兩半。於是,我看見父親的腦袋裂開鮮血噴濺。於是,他們看到我長發散落變成姑娘。

他們全愣住了。他們吃驚,因為他們扛槍打仗,揮刀砍人,見足了世麵,但從沒見過這樣烏發照人、粉白英氣的中國姑娘。這刺激了他們旺盛的破壞欲。他們先是用懷疑的刀尖撩起我的烏發,在刀上纏繞幾圈,稍稍用力一扯,我耳邊嚓的一聲,斷發飄落。刀尖還想在我的臉上留道口子,出於褻玩的私心,級別最高的軍官製止了刀尖的魯莽,說我比戲子孟小冬還要清俊冷媚,他要完玉無瑕。

事隔多年,我已經忘了他們更多的淫言穢語。大地是一副上好的棺材,他們將我放進去,卻並不急於蓋棺,鮮花開在很遠的草原上。我聽到皮帶金屬扣的聲音,他們鬆開褲腰帶,解下了槍套,像上洗手間那樣排隊等著。

一時間,馬蹄聲交錯,黃沙滾滾,大漠荒原寸草不生。

我看見枯枝搖晃,天幕慢慢變青。地裏的寒氣冷卻了我的心髒。我躺在那兒,雪白的身體在昏昧中通體透明泛著熒光,照見他們的臉,戰火紛飛。夜的氤氳填滿了所有的縫隙。無巢可歸的夜鳥哀叫著掠過我的瞳孔。我漂浮在夜海上,聽見水底群魚的呢喃。

“麻生,到你了。”

“喂,呆逼,你不會還是個雛兒吧?”

“……麻生,速戰速決,別留活口。這是命令。”

“再砍五個,你就晉升了,可以換成柄兒纏繩的好刀了。”

腳步淩亂遠去。

隻剩寂靜風吹草動。

“媽的……秦始皇封爵才按死人頭算。”陰影嘀咕著,像從地裏長出來的植物伸到我眼前。

我看見他耳朵後麵浮起的半個月亮,是烤黃了的顏色,像母親煎好的南瓜餅被誰咬了一口。廚房裏的母親是個魔術師,一根萵筍她能變出三道菜來:筍葉雞蛋湯,筍根炒肉,筍皮用醋浸泡,放上一勺剁辣椒,開胃爽口。父親想喝酒時總要賴我,“小雅說此菜無酒不香”,“小雅有文章見報,當小酌為賀”。我們喝母親釀製的糯米甜酒,也喝進口的葡萄酒、威士忌,更多時候喝我們自己的陝西老太白、青島即墨,還有石合泰。父親從不酗酒,他很節製,就像他在文章中對形容詞的使用。他沒留過洋,但這不妨礙他成為紳士。我常想遇到一個像父親這樣的男人,不顧一切地愛他。

植物探測我有無鼻息。他的手有股冰涼的煙味。長了黴的月亮正在變圓。樹杆的陰影塗在我的臉上。他一直在旁邊看著我,等到月亮偏移,樹影挪開,他才知道我睜著眼睛。我看見了他,黑毛衣敞露,外套蓋在我身上。我無力掀掉他的軍裝,更沒有力氣抽出他身上的刀。

“請讓我送你回去。”他是跪著的,雙手放在大腿上,語氣短促而生硬。

小時候父親跟我下棋下累了,便換成這種跪坐的姿勢。每逢這樣,我便知道我要贏了。這時父親就得帶我出去,比如兜裏揣滿小石子去山裏用彈弓打鳥,或者到草場騎馬,我最喜歡去父親的報館聞新報紙的油墨香味。父親總是梳著邊分,戴著圓框眼鏡,長衫整潔,他會告訴我,剛才摸我腦瓜子的是哪個大人物,哪裏發生了戰爭,死傷如何;誰被暗殺了,用的是勃朗寧還是毛瑟槍。他給我講五四運動、北洋軍閥,說他的同行邵飄萍與《京報》。殺戮與血腥是父親講給我的全部童話故事,他從不描述公主與王子的幸福生活。

我隻是躺著。那人把我扶起來,晃動我的肩膀,“請告訴我,我應該把你送到哪裏去?”

我沒有反應。他沉默半晌,突然扛起我,我像一袋麵粉那樣趴在他的肩上。我們走出了樹林。街上的路燈壞了,黑一段亮一段。他走得很慢,在十字路口時略作停頓,仍然照直行走。我耷拉的雙手不時碰到他的長刀,亮光下可以看見刀柄上雕刻著“麻生”二字。我認得他腰間的棕色盒子裏是一把南部式手槍,父親說過它叫“王八盒子”“雞腿兒擼子”,裝八發子彈,射程六十米……我可以摸出它來,用槍口戳住他的脊梁骨。但我的手隻是布條似的搭著。遠處混亂,突然響起的槍聲也不能打斷我對路麵坑窪的關注。有片刻我覺得溫暖舒適,就像小時候趴在父親的背上。

麻生很難把門敲開。窗口原本亮著的微光聽到聲音便滅了,屋裏的人斂聲屏息並捂住了孩子的嘴。後來,這個日本人改用踹門的方式得以進屋,“認識她嗎?”他讓他們看我的臉。我的頭發被他們用抖動的手指撩開。我以為這遊戲會一直玩下去,但半小時以後就結束了。有人認出了我,說這姑娘住在西祠胡同處仁堂老宅,門口有株大梧桐,她父親是報館主編,她在女子學校教書。說罷,那人還親自領了一截路,因為我家住在深巷子裏,不好找。

麻生扛著我在黑暗中摸索開關,燈一亮,留聲機唱起了《雨夜花》。

他將我平放在沙發上,仿佛擱置一件巨大的瓷器。這件瓷器保持他放下的樣子,裏外髒汙。他迅速掃視了一下屋內陳設,他一定不認得巴洛克風格的大衣櫃,幾案、箱櫃、椅霓、西洋花飾、磨邊鏡子……這並不影響他感受家的溫馨,於是,他的臉上露出了羨慕與稚氣,但也隻是一閃而過。在怪異的氣氛中,他朝我鞠躬離開,五分鍾後又出現在我麵前。他一直瞪著我,像一隻動物看著另一隻動物。他不說話,轉身閂好門,開始剝我的衣服。他始終盯著自己的雙手,仿佛在用眼睛解開每一顆紐扣。

裏外髒汙的白瓷瓶泡在浴缸裏不能自理,白色泡沫碎裂時像零星的槍聲刺激耳膜,我空洞的腹腔裏發出嗡嗡的回響。他守在門邊抽煙。抽煙似乎是他的宗教,他因此得到了神諭,獲得了勇氣。他挽起衣袖,用香皂洗手,堅定而緩慢,如此反複幾遍,仿佛某種儀式。完成這一切之後,他走向戰場,走向浴缸,朝我俯下身來。

像母親平時清潔家中器具一樣,他拿海綿仔細地擦過瓶頸、瓶底、瓶身,衝洗幹淨,再用浴巾裹了,放到床上,蓋好被子,自己坐在圈椅上默不作聲。他已經摘去帽子,卸下了槍械武裝,他是一個著黑毛衣的普通男人,這一刻他仿佛坐在自己家裏,守著生病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