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手術

手術單蒙上來,唐曉南就開始發抖。

身體被掩蓋了,隻有左乳穿透手術單,孤零零地挺立。

眼前白了,耳朵立起來了,刀子在半空懸著。此時,唐曉南豐富的想象力,完全變成了自我恐嚇,她敏感的耳朵讓自己目睹了手術的全過程。

醫生說過,麻醉了局部,不會有感覺,她不信,或者說信也沒用,還是本能地懸著心,咬著牙,等待切割時的刺痛。有金屬器具的碰撞聲,唐曉南聽見手術工具攤開了,那些跳躍的聲音,擂在她的胸口上。

沒錯,明晃晃的一盤器械。

醫生在挑選,碰撞聲成了背景音樂,為他們的談笑伴奏。他們談的是醫院的效益問題,大約是像唐曉南這樣的患者,以及正進行的這類手術,醫院根本不能獲什麼利潤。唐曉南因此明白左乳的問題不大,手術不大,因而舒緩了顫抖,稍微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左乳的問題是李喊發現的。

七天前,李喊撫摩唐曉南的右乳時,發現了小硬塊,認為可疑,唐曉南也感覺異樣,於是到人民醫院檢查。彩超機探測結果是乳腺增生,屬正常生理現象。唐曉南剛放下心,吐出一大口氣,醫生卻把機器探頭停在左乳上,反複搜索後,平淡地說,右乳沒事,左乳有事,這塊不明腫狀物,有癌變的可能。

癌?!唐曉南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把,差點沒氣背過去。唐曉南身體健康,一年到頭連感冒都沒有,哪裏想過會有病魔纏身,得這不治之症?況且,她正與李喊兩情相悅,更是受不了這種打擊,當即嚇哭了。李喊比唐曉南小五歲,未曾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也有點發懵。事關愛情,李喊很男人地安慰唐曉南,說:“醫生騙人,想多賺病人的錢而已,明天去腫瘤醫院找我爸,再查個仔細。”唐曉南心想,醫生想賺錢,玩笑不至於開這麼大,因而一直在想死亡的問題。她聽說癌病都會掉光頭發,到晚期,病人變得醜陋無比,還需使用嗎啡止痛,不禁滿心恐懼,於是仔細想一想要告別的人和事,發現眷戀挺多,她便一肚子悲戚。

李喊的父親五十多歲,精瘦,麵部幹燥,多皺紋,戴大框眼鏡,表情嚴肅,在哈爾濱醫學界頗有名望,是腫瘤醫院的主治醫師。

“曉南,我爸老奸巨猾,你得堅持說你是二十四歲啊,千萬不要鬆嘴,否則,我爸把我一軟禁,你就看不到我了!”去醫院前,李喊無數次叮囑唐曉南。

左乳有了問題,年齡也成了問題,唐曉南很憋悶,但不得不照李喊說的辦。

當時,李醫生正在看患者的X光片子。

“爸,她就是我同學唐曉南。”李喊介紹。

“跟我來。”李醫生迅速打量唐曉南一眼,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唐曉南原本因為病情心情抑鬱,又見李喊不敢向他的父親公開他倆的關係,還要自己隱瞞年齡,一肚子不高興,現在又發現李老頭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似乎根本不喜歡她做兒媳婦,心底被這幾重東西一壓,便更加沉重了。

不過,眼下左乳的問題,是首要的問題。

彩超時,李醫生在一邊看了,也摸了,彩超圖和人民醫院的一樣,隻是醫生結論不同:左乳發現良性纖維腺瘤,無惡化可能,現在切除也可,觀察一段再切除也行。李醫生似乎知道唐曉南的顧慮,又請了醫院的幾個權威醫生分別摸了唐曉南的左乳,眾權威一致斷定,絕對是良性,沒有什麼大問題。

可以把心放肚子裏了,唐曉南又哭了一回,像某位哲人所說,“幸福是當痛苦解除的刹那”,她這回是幸福的哭,好像撿回一條命。

那麼,對於這個腺瘤,切,還是不切?唐曉南沒了主見。雖然乳房裏的纖維腺瘤,就像婚姻當中的愛情,可有可無;像愛情當中的忌妒,無傷大礙,但畢竟身體裏長了別的東西,心裏不舒坦。醫生說沒有惡化的可能,他們敢打包票嗎?那些婚姻當中沒愛情的,不是有很多不甘心的,在外麵尋找“愛情”嗎?那愛情當中的忌妒,不也有些惡化成毀滅性結果的嗎?

當中有醫生認為,這一刀可以不挨,至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可以不動手術。唐曉南拿眼偷看李喊,李喊不說話,做個茫然表情。李喊的爸爸果斷地說:“遲早要切的,不如早些切了。”口吻聽起來像是病人的家屬。唐曉南嚇一跳,覺得李醫生後腦勺長了眼睛。

醫生在捏摸左乳,尋找那顆直徑一厘米的瘤。

麻藥什麼時候打的,唐曉南不知道。

此時,她的左乳已經失去了敏感、知覺,而且似乎與她的身體無關,她覺得是別人在用東西將她抵觸,又或者左乳是冰箱裏一塊凍硬了的肉,她的身體隻是個墊盤。她分辨不出來,有多少隻手指在左乳上搜索,李醫生的手指頭肯定也參與了這場搜索,因為他似乎捏摸得相當吃力,並且抱怨瘤長得隱蔽,躲在乳腺增生的硬塊中,不好摸,尤其是注射麻藥後,肌肉變硬了,摸的難度更大,弄不好切割的隻是一塊乳腺增生,白挨一刀,下回還得重來。唐曉南覺得是醫生的手指頭在說話,那些手指頭還帶著煩躁與職業的冷漠,像屠夫擺弄案板上的豬肉,與李喊手指頭的溫存差距太大。

唐曉南不由瑟瑟發抖,手心攥了一把汗。

唐曉南知道自己肯定不會死了,便開始擔心手術後的傷疤會令人惡心。而且,照現在的情況看來,還不知道會在乳房上留幾道口子,這一刀要是沒切幹淨,那就完了。挨一刀的乳房,本來已經像無端失去貞潔的處女,留下遺憾,若要再挨一刀、兩刀,便無異於慘遭蹂躪了。

哎,摸著了!大約過了四五分鍾,醫生一聲驚歎。

我的媽呀!唐曉南在心裏跟著喊一聲,便聽見醫生從盤裏操起刀來。她覺得左乳像隻氣球,即將被惡作劇的孩子戳爆。唐曉南沒見過手術刀,隻能想象成西餐時切牛排的那種刀型,隻是刀尖更細,刀刃鋒利得讓人不敢正視,像鏡子一樣,折射手術室內的白熾燈光,一晃一擺,整個房間便地動山搖。如果用這把手術刀去切牛排,大約能把盤子也一並切開來。

唐曉南倏地緊張了。

她聽見醫生沒有絲毫猶豫。

在刀子落在乳房之前,她傾盡全力,斂聲屏息,捕捉刀子剖開乳房的痛。

那一刻,空氣凝固了。

唐曉南聽見刀子刺破了左乳,像屠夫手上的刀,估摸好買主需要的分量,溫和地切了下來。因為刀子太快,鮮肉滑嫩,手上並不需要用力,肉便如泥裂開,所以醫生的手法輕盈,細膩,刀片像從水上滑過。

一刀完畢,刀子更顯油亮。

她聽見有血湧出來,汩汩不絕。

左乳像隻儲滿淚水的眼睛。

大約是血流到了脊背,每隔兩秒鍾,就有一塊紗質的東西擦過肌膚,感覺依然生硬,不像李喊替她拭淚那麼溫情。她聽見蟲子在脊背上蠕動,血跡像蚯蚓,越爬越長。忽然間,左乳一陣清涼,前胸像一片曠野,散亂凹凸不平的石頭。

她聽見左乳被打開了。

打開的左乳,像打開了窗戶的房子,空空蕩蕩,冷風颼颼地往裏吹灌。她的心髒,原本是在厚牆隔壁,也慢慢地被這股涼氣浸濡透了,因而全身一陣發冷。她想到,醫生像揭開地窖井蓋那樣,翻開了左乳,除了血肉模糊,她不知道那裏麵還儲藏了什麼東西。

她沒有疼痛,一點也沒有,隻發現一股遊走的冰涼,冰涼在遊走。

冰涼堅硬,冰涼像灑水車,令街道一路潔淨與濕潤起來。

她想起左乳,在李喊掌中敏感的溫暖,現在像是一堆塑膠。

唐曉南見自己除了安靜地躺著,幾乎沒有別的事情需要配合,驀地生出一股無所事事的情緒來,就好像戀愛到一定的階段,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有意識期待的疼痛並沒有來,而且似乎真的不會來,正如某些時候,在過於平淡的生活中,找不到活著的感覺,便十分渴望和李喊大吵一場。

做一次手術,如果不知疼的滋味,就如做愛沒有高潮,也是遺憾一種。唐曉南因而莫名其妙地失望了,盡管她怕痛。

現在,她真的希望有一點疼,好讓自己知道,醫生們到底在她的左乳上幹什麼。

其實,唐曉南也不完全是怕痛,她可以讓別人把她手臂掐出血,也不動彈一下。因為眼睛看得見,失去了想象的自我恐嚇,疼痛感隨之減弱。正如一個人不是怕黑夜,而是怕撞見黑夜裏的怪物那樣,唐曉南有的是對未知的恐懼。她不知道那怪物什麼時候出來(手術刀),以什麼樣的勢頭出現(痛的程度是否在忍受範圍內),要進行一番什麼樣的肆虐(痛的時間度)。而她和李喊的關係,就像那隨時有怪物出現的黑夜,看不到光亮,說不定某個時刻,突然一把無情的刀,把她從他身邊切割開來。

拿愛情與現實撞擊的,不是白癡,就是弱智。唐曉南不傻。

唐曉南確信不會有痛了,精神慢慢鬆弛下來,這才有些放心地把左乳交給了醫生,不再有心理負擔。但轉瞬間,她又對左乳產生了內疚,像沒有照料好別人托付的孩子。

自認識李喊後,唐曉南的左乳異常敏感,她分不清李喊和敏感左乳之間的關係,搞不清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她懷疑是那個一厘米的肉瘤在作怪。於是她又擔心,把瘤切除後,左乳留下可怕疤痕,如果它的感覺變得遲鈍,誰會再重視它?在性愛中推波助瀾的左乳,哪一個部位可以替代它的敏感?

愛,就是最敏感的部位,無可替代。李喊嬉皮笑臉地說過。

李喊與唐曉南迅速同居後,每到周末,他仍是要回家和父母待兩天。李喊在經濟上沒有完全獨立,一直與父母同住,在外麵學英語考雅思,謊稱與同學住一起。某天夜裏,因為一件小事,李喊與唐曉南爭論了半夜,李喊的某句話激怒了唐曉南,她請他滾回去。到下半夜,兩人似乎和好了。早上李喊像平時那樣告別,然後一連失蹤了三天。三天後的清晨,李喊敲開唐曉南的門,抱著她放聲大哭。唐曉南睡眼惺忪,嚇懵了,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我離不開你了。”李喊喊了一句,把唐曉南抱得更緊,似乎永遠不會撒手。唐曉南心裏一震,臉緊貼他被風雪凍冷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件事透露了兩層信息。一是李喊準備隨時抽身而去,他和她在一起,隻是調節一下生活。那麼,之前他到底愛不愛唐曉南?什麼時候愛上了唐曉南?唐曉南不知道,恐怕連李喊自己也不知道。二是李喊已經下了決心和唐曉南分道揚鑣,走後才發現已經離不開她了,因此證明李喊是狠了心的。離不了,怎麼辦?延續肉體的歡娛,直到彼此厭倦,聽說隻有這樣,才沒有遺憾。

李喊長相有些出眾,很能吸引街上女性的眼球,在唐曉南看來,那些女孩或者女人的眼神,顯然是十分渴望與李喊上床的。唐曉南深知自己並非豔麗逼人,且隻是這個城市的過客,這便注定了與李喊的愛情沒有根基,不能枝繁葉茂,私底下便如某首歌唱的那樣:該愛的就愛,該恨的就恨,要為自己保留幾分。所以,對於李喊的愛情,唐曉南既驚喜,又惶恐—她實在分辨不出來,李喊眷戀她什麼;假定愛情真的劈頭蓋臉地來了,到底還要不要保留幾分?

大約是那一厘米的肉粒又不見了,或者醫生原本就模棱兩可,這會兒,唐曉南又聽見醫生在左乳裏翻找,像清潔工在垃圾堆裏淘選、掂量,戴著膠手套的指頭沾滿了血。左乳已經不是乳房,是屠夫案板上的五花肉或者其他,醫生像個買肉行家,唐曉南從醫生的手指頭上感覺到了。她隻能聽見一些沉悶的聲響,像有人在彈扯橡皮筋,聲音似乎從隔壁房子裏傳來,她知道醫生動用了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