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兒子啥時出國?”有醫生與李醫生閑聊。
“等簽證呢,最遲也就是兩個月的事。”李醫生說。
“姑娘,你也準備出國嗎?”李醫生緊接著問唐曉南。
“不。”唐曉南剛回答完,忽然眼前一暗,手術燈滅了。
唐曉南走進火車十七號車廂時,陷入一片黑暗,眼睛好半天才適應過來。車廂這麼早就黑燈了,隻有腳底下的路燈泛著昏黃的光。唐曉南找不到鋪位,隱約看見每一個鋪位都是空的。這使唐曉南害怕,像走進了某部恐怖電影的場景裏。大約走了十幾步,唐曉南終於忍不住,掉頭撤退。她喘著粗氣衝進列車值班室,說整節車廂沒有一個人,黑燈瞎火的,誰敢在裏麵睡?乘務員笑著重新把唐曉南領回十七號車廂,說:“這就是十九號下鋪,對鋪不就是人嗎?”
“男的女的?”乘務員走後,唐曉南對著攤開的被子,半信半疑地問。
“男的。”床鋪上的人說,並且坐了起來,臉部完全呈現在昏燈的投射之中。
“噢,謝天謝地,把我嚇壞了。”唐曉南放下巨大的背囊,坐在自己的床鋪上。
“是啊,我也在想,晚上一個人在這裏,被人殺了也不知道啊!”顯然,對鋪看過不少謀殺案。
“好奇怪,怎麼沒有別的人呢?”唐曉南也發現了對鋪的重要性。
這節車廂,是列車工作人員自己休息的地方,他們這是賺外快。
對鋪抱著雙膝,唐曉南發現他麵部輪廓不錯。
唐曉南的眼睛慢慢習慣了昏暗,燈光明亮了。
對鋪站起來,他的高度在唐曉南眼前產生一大片黑影。唐曉南抬起頭,猛然一愣—竟是個相當出眾的男孩!
對鋪從洗手間回來,麵孔更加清晰。唐曉南又是一愣—她從沒遇到過這麼標致的男孩!
他朝唐曉南微笑,說,我叫李喊。
唐曉南便有些心猿意馬了。
兩人借著昏燈聊天,慢慢地熟悉了,知道在哈爾濱,彼此住處離得不遠,還有可能再見麵。
也許是燈光太曖昧,也許是在江北那裏受挫後,心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在這節隻有孤男寡女的車廂裏,隨著火車的咣當聲響,唐曉南心旌神搖。
後來,李喊問唐曉南結婚沒有,唐曉南說沒有,李喊說為什麼不結婚呢?唐曉南想了想,說婚姻隻是世俗留下來的東西。李喊一聽,當即叫了起來:“啊,你說得真好!”
然後,一陣莫名其妙地沉默。
唐曉南無心說出這句話,有點後悔,話外有多層意思,但沒有一層意思是唐曉南的本意。李喊的附和,分明是誤會了她。李喊說自己一直與幾個女孩子保持關係,但從不和她們上床,他就是怕她們要和他結婚,他沒有動她們,便不用負任何責任,更甭提結婚了。
夜很深時,兩人才各自入睡。唐曉南聽得見李喊的呼吸,時重時輕,時長時短,並不均勻。她看見他睜著眼睛,手臂垂在床沿,手指自然彎曲,手心向上,似乎在期待會有東西落下來。
唐曉南在被子裏漸漸溫熱的身體有些蠢蠢欲動。
她覺得自己是個水龍頭,在江北麵前,她擰緊了,滴水不漏,現在,水龍頭鬆了,心底裏正淌著涓涓細流,細流彙聚到堤壩前,被擋住了,找不到出口,慢慢地形成一潭深水和無數的旋渦。
“你睡了嗎?”李喊問,身體動了一下,側身朝她,手臂仍是那麼放著。
“沒睡呢。”唐曉南的聲音溫柔得令她自己吃了一驚。
“在想什麼?”李喊不像裝壞。
“你為什麼不睡?”唐曉南試探。
李喊的手指頭動了動,沒有說話。
唐曉南用手指頭勾住了他的手指頭。李喊好像遇到多強的引力一般,順著她的手,迅速鑽進了唐曉南的被子裏。
婚姻隻是世俗留下的東西。唐曉南認為感情是神聖的,所以有了這麼一句升華的話,沒想到這句話反倒成了男女關係中的潤滑劑。
左乳開始有螞蟻爬行,繼而噬咬,唐曉南感覺一股淺辣。
此時肌肉柔軟了,左乳的知覺正緩慢恢複過來,金屬器具的堅硬與冰涼令唐曉南一陣戰栗,她又重重地“嗯”了一聲,表明自己正忍受疼痛。
“已經縫針了,馬上就好。”醫生說。縫合的線在左乳裏扯動,唐曉南聽見母親納鞋底時的聲音。
“嗯,還行,刀口不算長。”李醫生查看傷口時,大腿把唐曉南的手壓得更緊。
“會留疤痕嗎?”唐曉南問得很傻。
“會有一點,問題不大,不影響。”唐曉南不知李醫生說的問題與影響都是指的什麼。
唐曉南的腦海裏一片混亂。
同居兩個月後,唐曉南與李喊談到結婚的問題。
“其實,我想結婚。”唐曉南推開爬上來的李喊,無緣無故說了這麼一句話。
“噫?你不是說過,婚姻隻是世俗留下的東西嗎?你還要我記住,我們永遠都是最親密的人呢。”李喊嬉皮笑臉。唐曉南啞口無言,她沒想到,這句話從李喊嘴裏說出來,便變成一柄利器,堅硬地戳傷了她。
“是的,我說過,婚姻是世俗留下的東西,因為我覺得唯有感情是神聖的。可是,我是世俗的人,所以也要世俗的東西。”唐曉南憋不住,放下那套虛偽的理論升華。她心裏知道,從愛情的角度來講,婚姻真是世俗留下的東西,愛情的歸宿在於愛,而不是婚姻,因此,愛情與婚姻無關,李喊的意思也沒有錯。但是她不能這樣認同李喊的說法,這個時候,不結婚隻同居,她覺得就像荒山野嶺的孤魂野鬼似的。李喊還年輕,揮霍得起,自己快三十的人了,已經不能再在同居上浪費時間與情感。
“你是因為愛情要和我結婚,還是因為年紀不小,非結不可了呢?”李喊也不糊塗。
唐曉南一時答不上來。毫無疑問,她的身體愛李喊,左乳愛李喊,她的心也願意和李喊在一起,盡管兩個之間總像有一道橫梁,令彼此深入總有點阻隔。李喊除了沒有社會經驗(這不怪他,他一直在當學生),辦起事來沒有主見以外,她想不出他有什麼不好,甚至比從前所有的男人都好。
“你到底願不願娶我?”唐曉南不回答,反倒更為嚴肅地問了一句。她心裏明白,李喊要走,現在不可能和她結婚。但她聽兄弟姐妹們告誡過,結婚要趁熱,離婚要趁冷,且李喊這一走,啥都冷了,不知到哪年哪月才能再次找到愛情,像李喊這樣朝氣蓬勃的愛情。
“我當然願意,但是我現在一無所有,我要是娶你,就是對你不負責。”李喊說。
“不娶我,那就是負責了?”唐曉南分辯了一句。
“你知道我沒有獨立,我拿什麼對你負責?光有愛是不夠的啊!”
“那你準備啥時候娶?”
“我能說準嗎?如果不能如期,我豈不是在將你欺騙?你也不小了,難道還要山盟海誓的把戲嗎?”
“你到底什麼意思嘛?”
“如果我現在讓你等我兩年,誰知道兩年後是什麼光景?我要是在國外做了乞丐呢?我要是忽然死了呢?即便現在不顧一切結了婚,過幾年,不就是個離婚結局嗎?這樣低級的錯誤,你願意犯?”
對於李喊的客觀現實與言論,唐曉南沒有反駁的餘地,隻有妥協。她也知道,承諾是虛無的,她其實就隻是要個說法,要一個李喊誠心願意娶她的說法,她甚至希望李喊強烈要求她等他,等他回來。
唐曉南低了頭,與其說是慢慢地品味李喊的話,不如說是在捕捉李喊的心思,她企圖從他的話裏話外看到他的心裏去。
“你不應懷疑我對你的真。我回來一定找你,不管你在哪裏,肉體是否還屬於我,我一定會來找你。如果這算誓言的話,我保證。”
李喊的這句話基本上滿足了唐曉南潛在的心理需要,她下決心等他,並被這場即將由自己參與的馬拉鬆愛情所感動。
“哎喲!疼!”針尖在左乳裏穿梭,唐曉南喊了一聲,沒有絲毫誇張,相反還有些抑製,聲音似乎把痛濃縮了,因此顯得特別真實,有質地。麻藥已經沒多少作用了,人就像過了糊裏糊塗的熱戀階段,猛然回到現實裏來。
唐曉南正與李喊進入馬拉鬆時,遇到了左乳的問題。
左乳的問題帶來了新的問題。
“不管怎麼樣,先把左乳的問題解決好。等我獨立了,一切事兒都好辦了。”在唐曉南等李喊的父親約醫生確定手術日期期間,李喊回了一趟家,回來後便對唐曉南沒頭沒腦地捅了這麼一句話。唐曉南問他什麼意思,李喊說:“你別管這些,這是我家裏的事情。”唐曉南隱約覺得事情不一般,論鬥智,李喊肯定鬥不過他父親這塊老薑,說不定李喊極力隱瞞的事情已經瞞不過他的父親,他給李喊下了最後通牒了。
李喊父子倆肯定有過一場交鋒。
唐曉南並不難過。
她喜歡一切透明起來。
手術燈閃了一下,重新白亮耀眼。
“姑娘,按理說,到你這個年紀,應該也生過病,打過針,不應該還這麼怕疼。”李醫生說。
唐曉南想到李喊說的“我爸老奸巨猾”,她擔心李醫生看出了她的真實年齡,臉上一陣臊熱,繼而心裏責怪李喊,讓她這樣難堪。
“我很少打針,從小怕疼。”唐曉南低聲辯駁。
“是手術,總會有點疼的。麻藥是起一定的麻醉作用,但不能完全依賴麻藥。過後會有回到現實的感覺,那就真實了,也會更疼些,不過很快就會好的。”
唐曉南一愣,李醫生的話聽起來很別扭,她覺得他好像在說愛情,並且具體到她與李喊的感情。
“注意將乳罩係緊些。不用擔心,這種小手術恢複起來快。”李醫生的大腿一鬆,手術單揭開了。
唐曉南的右手已經麻木,半天抬不起來,裸著上半身在手術床上呆了半晌。
手術室隻剩下唐曉南一個人。手術單左側血跡斑斑。唐曉南慢慢地套上乳罩,按李醫生說的,扣了最裏麵的扣子,乳罩帶子深深勒進後背。
左乳隻是一堆紗布。
李喊,李喊呢,他怎麼還不敢進來?唐曉南穿上外套,朝窗外看了一眼,一時想不起手術前的事情。
“你把杯子裏的東西拿到四樓去做病理。”李醫生進來交代唐曉南。
李喊呢?唐曉南嘴唇嚅動,並沒有聲音。
“還是得做一下病理,你端了杯子跟我來。”李醫生又說。
唐曉南這才瞥見牆邊的桌子上,擺著一隻透明塑料杯子,裏麵泡著小圓球。她走過去,把杯子湊到眼前,於是清楚地看見了,這是個肉球:一輪白夾一輪紅,極像五花肉。
她明白,這就是左乳的問題。
李喊呢?唐曉南默默詢問,端著這杯左乳的問題,跟在李醫生背後,把這“問題”送給醫生,等待最後的分析與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