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的話,隻有大塊地切除了。左側的醫生說,聽起來像蔣介石屠殺共產黨的策略。唐曉南感覺醫生手指的捏摸變成了敲打,心裏一緊,不敢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大塊。

那恐怕會影響哺乳吧?右側是李喊的爸爸,他的話讓唐曉南感到溫暖。

唉,那隻有慢慢找了,不知麻藥夠不夠。喂,如果覺得痛,你喊一聲!唐曉南聽見左側的醫生擰緊了眉頭朝她喊。

天啊!唐曉南絕望地咬緊牙關,立即後悔剛才因為不痛而產生失望。

唐曉南又想起夜裏的時候,李喊低聲說,有了快感,你就喊出聲音來啊,越快感越喊,越喊越快感!現在是醫生叫她喊,有了痛感就喊,喊了就加麻藥。嗯!她狠了勁,試著發出聲音,她忘了夜裏快感時,是怎麼叫的。她想把痛想象成快感,然後叫喊,然後便有了快感。

痛就要從不知名的地方來了,唐曉南惶惶地忍耐,像等待快感那樣,等待它從遙遠的地方抵達自己的肉體。刀子在左乳裏撥來弄去,涼意越來越深,越來越真實,唐曉南的右手緊緊抓住手術床沿,手觸到鐵床架的冰冷,心裏一凜。

李喊,李喊,李喊啊!她在心裏呼喊,像痛得快要死去,汗珠子從額頭上一顆一顆地蹦了出來。

“你是哪裏人?”李醫生問。他的大腿正好擠著唐曉南的右手。

“湖南人。”唐曉南答,並且稍微放鬆了。

“噢,怎麼跑這麼遠?”李醫生追得很緊。

唐曉南正想說我是記者,在哈爾濱蹲點采訪,忽然記起李喊的話,便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

“聽李喊說,你對他學習影響挺大。”李醫生似乎笑了。

唐曉南一聽,心裏些許快慰,埋在手術單下的臉竟浮起了微笑。

“不能再擴大刀口了!”李醫生在提醒左側醫生。唐曉南的心一緊,把哭憋住,支起了耳朵。

她聽見左乳已經成了一團亂麻。

一隻好端端的乳房,忽然麵目全非,為什麼右乳平安無事,難道是因為左乳先前太過淫蕩,才遭到這樣的懲罰?唐曉南和李喊一連三個月熱情不減,她從來沒試過,那麼頻繁地做愛,那麼痛快地享受,忽然間想起佛教裏的因果報應來。

李喊,你快來吧李喊。唐曉南眼前一片慘白,心裏喊一聲,滾出幾顆眼淚。李喊他怎麼敢進來呢?他沒敢說他摸過唐曉南的乳房,左乳的問題,還是他摸出來的。他隻對他爸說唐曉南是他的同學,還讓唐曉南隱瞞了年齡,少報了四歲。唐曉南知道李喊的難處,他的父親不同意他現在找對象,更何況是個二十八歲的女人。

唐曉南暗自委屈,忽又想起手術前李喊說的“有我呢,你別怕”,於是理解了他的苦衷,寬容了他,也堅強了一些。

她看見李喊在零下二十度的院外抽煙(院內禁止吸煙),是紅色包裝的“福”,他麵朝手術室窗口,凍紅了鼻尖。

他吸煙的樣子像個成熟男人。

有一瞬間,唐曉南覺得,他是她的男人。

唐曉南記得,從人民醫院受了驚嚇開始,李喊一直緊攥著她的手,走路、吃飯,甚至夜裏睡覺,都沒有鬆開過。

“有我在,你別怕!”唐曉南頭一次聽男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唐曉南不知道是以前沒有機會讓男人說,還是沒有男人願意說,或者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不願說,隻有二十出頭的男孩才有這種膽量。之前唐曉南還嫌李喊肩膀稚嫩,見他一副敢為她付出生命的樣子,便無限感動。李喊見她這樣,就說,你死吧,你快死吧,你要死了,我就不出國了,我陪你。弄得唐曉南哭笑不得,悲傷不得。李喊要出國留學,簽證隨時都有可能下來,她和他的關係一開始,便有了結果。

唐曉南明白,無論李喊怎麼說,都是想讓她放下心理包袱。

現在,在手術單下,她想放聲大哭,覺得自己對李喊不夠用心,某一次不該對他發火,某一回應該親他吻他,她越想越後悔,心想以後一定更加細致地愛他,補償他。

秋天最後幾個炎熱的日子裏,唐曉南去了一趟北京。

在這之前,她和江北在電話裏表了態,她不做他的炮友,也不要他做她的炮友。唐曉南本來是個獨身主義者,到二十八歲這年,才發覺做別人的炮友太虛無,且覺得男人們越來越沒勁,隻愛玩新鮮。他們的炮友分布在祖國大好河山的每一個角落,多年後見麵,還會習慣性地打上重溫的一炮,以炮當禮,然後問東問西,假裝關心。當然,其他社交場合的炮禮更多,代替了戒指、項鏈,甚至純粹的人民幣,脫離了金錢的俗氣,顯得溫情脈脈。總之,在這個以炮為禮的時代,唐曉南忽然想要一個家庭、一個固定的男人和安靜的生活。

有了這個明確的目標後,唐曉南開始守身如玉。在她這裏,不知不覺中,打炮與婚姻對立起來,成為矛盾。男人是不會娶一個隨便和人打炮的女人的,道理就這麼簡單。因此,要想嫁人,首先必須從打炮的問題上著手—禁欲。已經有幾個男的碰了一鼻子灰,走的時候,無不罵唐曉南性冷淡,居然對那麼熱情的身體無動於衷。

江北是唐曉南的朋友的炮友介紹的,已婚,無孩,但婚姻出現了極為嚴重的漏洞。江北自己說,隻要她提出離婚,他立馬簽字—離婚是肯定的,隻是時間問題。江北的老婆離開了北京,到深圳開公司已有一年,早已不幹涉對方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順著這條裂縫,要瓦解江北的婚姻,在廢墟上建立自己的城堡,唐曉南很有把握,朋友們也鼓勵唐曉南把江北套牢。

唐曉南與江北的感情在電話裏漲起來後,認真談過幾次婚姻問題。

江北說:“我離婚,隨時都有可能。至於我們,麵都沒見,事情怎麼發展,誰又說得準呢?”

秋天最後幾個炎熱的日子裏,唐曉南終於到了北京,第一次和江北見麵。

唐曉南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個禮拜到達北京。她是故意的。江北因為老婆生意受挫,且孤立無援,在電話裏向他哭訴了幾回,便不得不飛過去履行撫慰的義務。唐曉南立馬想到這對夫妻久別勝新婚的場景,很是生氣。江北原計劃在深圳待一周,剛到深圳就接到唐曉南從北京打來的電話,說她明天就到北京,隻等他一個晚上。

第二天,江北真的趕回來了。兩人見麵,彼此都很喜歡,若論嫁娶,也沒有什麼問題。唐曉南雖有些勝利的快慰,但身體卻對江北產生了抗拒(她確信他身上帶著他老婆的體溫,盡管江北一再強調,他們是無性夫妻),並以這個為借口,漸漸演變成一種堅決的態度。

一夜同床,平安無事,卻把江北憋得兩眼通紅。唐曉南要把性愛留到結婚那天,想以這種方式來保留一點東西,免得未到結婚,江北就厭倦了她的身體,等於又被人白操了一把。唐曉南知道,很多婚姻讓性愛毀了—已經提前感覺膩味,哪來結婚熱情;很多性愛也讓婚姻毀了—婚前沒了解對方的身體,哪裏知道性事和不和諧。對於唐曉南來說,她更害怕前者,因為她要的不是性愛,而是婚姻。見步行步,婚姻是一站,婚後又是另一站了。江北極力表達自己的想法,他說不做愛,不深入了解,怎麼知道你就是我的?都什麼年代了,你還玩這古老的把戲?江北相信身體感覺。圍城多年,他深知性愛的重要性。於是,兩人各持己見,磨了一夜,觀點還是沒有磨合。

天亮的時候,唐曉南認定,江北隻是想和她做愛,並不打算娶她,他也隻是一個需要打炮的男人。唐曉南覺得上了當,便把對所有男人的憎恨,全部發泄到江北身上,狠狠地清算了一番。江北無端當了一回男人“代表”,有口難辯。他原本打算開導她,先試著真心相處,再慢慢看結果,誰知轉眼間,唐曉南已憤怒到與男人結賬的份上,也覺得彼此差異太大,難以溝通,於是兩人一拍即散。

唐曉南和第一個考慮結婚的男人,就這樣掰了。

“這個是吧?你摸摸,摸摸。”

“哎,有點像。”

“是了是了,就是它。”

“再劃開點,劃開點。”

“哦,刀口太大,不好縫合,可以了。”

……

醫生在唐曉南耳邊喋喋不休。

剪刀動了一下,唐曉南聽見了,是剪斷一截橡皮的聲音,且用的是剪刀尖兒。一下,兩下……她聽見被掏空的左乳,慢慢地癟了下來。醫生似乎並沒有就此罷休,還在咬牙切齒,像裁剪一塊布料,左一下,右一下,橫一下,豎一下,剪刀越來越冰涼,越來越堅硬,好像探進了心髒,唐曉南感到寒冷。

哎喲!唐曉南喊了一聲。其實隻有針尖那麼小的一點刺痛,她故意喊得很誇張,與其說是疼,不如說是驚悚,她希望引起醫生的重視,她已經疼了,不能再疼了,再疼她就受不了啦。

眼淚在眼眶裏轉了一圈,又退了回去,放聲大哭的欲望,也在瞬間去了,剩下極為黯淡的心情。其實,即便是哭了,唐曉南也不知哭什麼,有什麼值得她痛哭,和江北的結局原本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唐曉南坐在火車上,似乎被車窗外的景色所吸引。她的臉,一邊是暮色夕陽,一邊是蒼白燈影。太陽,像一隻雞蛋黃,在天的盡頭懸掛,隨時會跌落。小方桌上的白色滿天星,與一枝毫無光彩的紅塑料玫瑰,合葬在笨重的花瓶裏。

葬,唐曉南是這麼想的,她覺得這是葬。在相當長的一個時間段,成為固定的,不能輕易改變的狀態,就是葬,比如永久的死亡,這是毫無疑問的;比如難測的婚姻,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也是一個“葬”字。有的葬是幸福的,有的葬是不幸的,有的葬不幸中藏著幸福,有的葬幸福中藏著不幸,沒有被葬過,到底是屬於哪一類?

饑餓使唐曉南有點惱怒。服務員還在那對年輕男女麵前,手握圓珠筆,麵對攤開的空白菜單,一副寫生的樣子。那男的每選一道菜,都會詢問女孩子,然後兩人研究一番,再對這道菜給予肯定或者否定。女孩子一副被寵的甜蜜模樣,越發賣弄嬌寵模樣,心滿意足地微笑。饑餓使唐曉南有點惱怒。是饑餓的原因吧?否則,這對年輕男女怎麼研究菜譜,在這個小事件中怎麼眉目傳情,與她唐曉南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但是現在,唐曉南餓了,他們卻長時間地占用火車餐廳裏唯一一位點菜的服務員,拖延了唐曉南果腹的時間。這對年輕男女點菜的態度,像對待他們的愛情,認真,細致,決不苟且,研究菜譜,比研究對方的肉體還要仔細,實在是矯揉造作。

唐曉南忽然很想罵人,不是罵具體的哪一個,而是朝著任意一個方向,朝著生活,朝著曆史,朝著男男女女的身影,朝著滿街的愛情破口大罵。

“有點痛了啊,忍著點,手術快完了。”醫生知道這種情況下不會太疼,並不將唐曉南的喊叫當回事。

“需不需要再加點麻藥?”李醫生說。

“不用,這丫頭不是疼,而是怕疼。”這醫生說對了。的確,唐曉南是因為怕疼才叫。現在,那股輕微的疼很快消失了,唐曉南叫不出來,便默默地咬著牙。眼淚流下來,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了。唐曉南的左手不敢動,右手被李醫生的大腿壓著,動不了,她管不了眼淚,眼淚也不管她,眼淚像個過客,借著她的臉頰,漠然趕路。唐曉南一邊哭,一邊暗自祈禱手術快點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