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草地
二月的早晨,發生了一件蹊蹺事,我的眼睛突然變得白多黑少,並且顯露凶光,打個比方,當你與一條狗狹路相逢,狗便是拿這樣的眼神瞄你。我盯著鏡子看了片刻,隻見兩粒小黑豆泡在遼闊混濁布滿血絲的眼白中,毫無神采。我抿緊嘴,垂了頭想著,什麼緣由突然變成這副被逼急咬人的樣子。我脾性雖暴但善於克製和忍耐,平時沒有積怨,也沒有抑鬱症,我活了三十年,算不得坎坷,父母離婚時我還小,他們搞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不至於影響我的成長。我承認我缺少天資,有各種顯而易見的怪癖,但還是考上了大學,馬馬虎虎地念完,到異鄉找到了自由,在工作與失業交替的瞬間,與一個不鹹不淡的女人結了婚,她就是我的老婆藍圖。我當然知道她也曾甜酸苦辣有滋有味的,隻不過到我這兒便進了不鹹不淡的境界。這又何妨呢,說實話,甜膩辛辣我也受不了。她有一副難得的安靜脾氣,我甚至不能分辨她的滿足與未滿足,她總是微笑著擦拭身體,套上睡衣,呼吸平穩地進入夢鄉,不忘與我手指相扣。從結婚那天起,我就感到已經與她生活了一百年。對於我這樣的男人來說,她是無可挑剔的,容貌、素養,操持家務有條不紊,對我的照顧不可謂不周全。
說到她,我總是忍不住要詳細些,她是豐滿的,臉龐圓潤,是人們說的那種旺夫相,她睡前吃蘋果,早起喝鹽水,午間小睡,生活十分規律。她學的信息管理,在機關混著。前不久《南方城市報》上有則意味深長的小新聞,某某局的廁所下水道堵塞,維修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通出一大堆安全套,可見機關清閑也不好過,大家都需要找點樂子。藍圖的樂子是經營淘寶網上的服裝店鋪,她很快贏得了五鑽級別的好聲譽。當然,生活中她也是個有信譽的女人,比如,遵守我的規定,不再與從前的男友聯絡,不和男人單獨吃飯喝咖啡,等等。
至於我,在外企做了三年的sales,每天要打七八個小時的電話,憋尿,忍渴,尋尋覓覓,為得到一張訂單磨破嘴皮,有時兩隻耳朵都被話筒堵住,下了班腦海裏蒼蠅嗡嗡亂飛。不過我真是生不逢時,房價一路飆升,每平米二萬五,首期要三成,少說也得三四十萬,每月還貸加本金要付七八千,入不敷出。當房奴無望,淪為租客,還欠著藍圖的婚戒和婚紗。黃金白銀買得起,但藍圖要鑽戒,多少克拉不計較,非要有一粒夜裏都閃光的石子兒,如果我不想讓她等,就得拿把玩具槍去搶銀行。我沒有時間拍婚紗照,片刻都沒有,我出門時藍圖沒醒來,回來時她又睡著了,基本上忘了夫妻間的那點事兒。資本家不管你的死活,更不管你的性生活,新婚沒假,奔喪不批,你隻是他們的牲口,他們的狗,你得每天轉動,每天守著電話,不管是逼良為娼,還是明爭暗搶,弄到訂單賺到美金你就是骨幹你就是人才,你被提拔了,公司會表現仁慈的一麵,請你攜家眷去國外度假。我也夢想帶藍圖去歐洲去美國,盼了幾年,老夫老妻了,大門沒出,遠門沒涉,婚紗戒指藍圖也沒再提過,我想是無所謂了吧。
望著占了半壁牆麵的鏡子,饒是我從容鎮定,仍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絕望撲過來,那是怎樣恐怖的眼神啊,隨時要癲狂發作的樣子。我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我請福斯公司的采購—我們通常說buyer—多麗吃飯,她的英文名是Donna,在這裏我想叫她多麗。多麗帶了自己珍藏的茅台,酒過三巡,她甩出一句埋藏心底的話,說我的眼睛令人柔腸寸斷。她的意思我早就明白,隻是佯裝不知,這類曖昧的暗示我遭遇不少,尤其是四十歲上下的女人。我知道多麗還是一位詩人,在福斯公司的內部刊物上歌頌過祖國,也為愛情傷感,她對我胸口發熱母性大發,是一件平常不過的事情。不過時至今日,我與她之間的交情,已經不需她母性蕩漾了。在我一次喝得胃出血、一次酒精中毒兩次住院之後,我們建立了牢穩的夥伴關係,算得上哥們兒。別那麼不屑地看我,我也憎惡酗酒的德行,發誓戒了這禍水,但幹了sales這行,也算半個公關,不沾酒色,難道學魏晉文人雅士捫虱清談?甭說我狗嘴吐不出象牙了,就福斯公司的小姐先生,明擺著也是酒肉之徒,全是現實主義流派,八九不離禮品紅包回扣的主題,連這點都看不明白,就別談什麼銷售藝術了。並且還要豁出一條賤命,死乞白賴、嘴上抹蜜、當烏龜扮王八將對方襯托得尊貴體麵,盡管得到的隻是福斯公司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小訂單,那真他媽的就像是一個性感美女隻是遠遠地向你拋了一個媚眼,對於饑餓的胃部或者真誠的性欲來說都是無濟於事,可仍是夠人上下激蕩一陣子的。尤其是麵對全球金融危機、經濟大衰退的2008年,倒閉、裁員、治安混亂、人心惶惶的現狀,當你一天看了十八個小時的電腦,尋料、跟單、回郵件、寫申請、填表格,滿腦子數據型號,白忙一天累得像條死狗,猛然獲得一個美女的媚眼—縱然她在千裏之外,你就沒法不感謝一條牙縫了,它代表著無窮的希望。
平時我酒性上來就想聽瑪雅的聲音,瑪雅是個五官精致的小臉娘兒們,帶點重慶的香辣味,說來話長,遲些再表。眼下我必得先仔細梳理昨夜的事情。唔,茅台酒,多麗帶來的,味道實在特別,雖一聞便知酒假,不過入口不錯,餘味香醇,顯而易見,作假的人下了誠實的工夫。多麗殷勤勸酒,雙目有神,我說的就是她的牙縫,我直覺她是吊著我的,她在一張一百K的大單後麵放了一根長線。女人的矜持,有時是裝逼,有時是千真萬確,但具體到多麗,就有點含混不清了。這晚我同樣不拂她的意思,反正喝高了就是廢人,渾身軟塌。不過我醉得蹊蹺,沒有經過熟悉的步驟變化,我沒給瑪雅打電話,徑直就倒了。睜眼時,人在酒店客房裏,多麗抓著我半解的皮帶,裸著平坦的胸脯,疤痕閃亮,你可以將之看作一張閃亮的百K訂貨單,隻消伸手深情地撫摩,手指頭便能感覺到美鈔上麵本傑明·富蘭克林凸起的五官。不幸,我被那比鎂光燈還耀眼的傷疤刺痛了眼睛,腦海裏一團糨糊,我流著帶有譴責意味的冷汗,失魂落魄地逃了。興許是手腳並用,半截皮帶拖在地上,皮帶扣與水泥地麵擦出刺耳的聲音。多麗某次慨歎人生時曾有所暗示,我從未意識到她丟了乳房,天啊,我與她那雙寶貝素未謀麵,也免不了很有人情味地替某幾位與之有瓜葛的男人惋惜,想到生活索要你的青春,也要你的乳房,到最後都是連人帶毛打包塞進火葬場裏燒窯,真是沮喪。
一半為多麗,一半為美金,我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受傷的眼睛一直淌淚,半路上踅回去時,多麗已經走了,該死的,她一定傷心壞了,不,我比她更傷心,從喬治·華盛頓到本傑明·富蘭克林,所有在美元上露臉的都該為我哀哭,月底在望,我的業績線還是一條被打暈的水蛇。我現在手中空空如也,啊多麗,無論如何,我真該在你訂單般平整的胸前逗留片刻,即便是為了感謝你牙縫裏源源不斷的食物。我無比愧疚在路邊的燒烤攤上灌起了啤酒,贖罪似的往胃裏塞了一通亂七八糟的東西,腳下竹簽一堆,時間是淩晨一點多。風涼颼颼的,馬路上一點都不清靜,出門過夜生活的,過完夜生活回去的,走路的,開車的,打的士的,路燈睡眼惺忪,飛蟲在周圍飛著取暖。
嘿,可憐的小蟲兒,情願為了那一點微光與溫暖累死,我回家躺下了還想著它們的偉大。後來胃裏火辣辣的,拉稀九次,直拉得東方發白,兩腿發虛,躺下兩分鍾鬧鈴響了,我起床洗臉刷牙刮胡子坐公交轉地鐵要準點到達公司,今早亞太地區的總裁從新加坡過來檢查工作,還要裁減人員,壓縮開支,我們的西裝不管料子是毛呢的還是尼龍的,襯衣是黑是白,底褲有沒有破洞,全部要西裝革履業界精英的樣子迎接總裁。
我滿嘴牙膏泡沫,通貨膨脹,就業超強寒流湧現,要是被裁掉,藍圖又把我蹬了,喪家犬的滋味可不怎麼樣。我把毛巾在臉上掃來掃去,吐出舌頭往鼻子上方舔,你也看到了,我的動作怪異,像狗,我有點怕自己了。我哆嗦了,手指僵硬,打開電動剃須刀,一陣割草機的聲音,胡子三天沒推,平時亂草蓬勃的,現在滿下頜全是細軟的絨毛,這又是什麼道理?我驚詫地瞪著自己,兩眼低級動物的冷光,恐懼變成憤怒,鏡子裏的怪物突然向我張臂撲咬過來,我撞到冰冷的鏡子跳後一步,將電動剃須刀使勁砸過去,鏡子“咣當”垮得幹幹淨淨,一隻幼小的蟑螂張皇失措。
我的老婆藍圖輕手輕腳地過來了,片刻間將鏡片清理幹淨,輕聲輕語地說改天去宜家買個帶木框的,便繼續煮早餐去了。咳,她也不問我為什麼發脾氣砸鏡子,我真想叫她看看,我是否像條狗,但她沒什麼好奇心,這很傷腦筋。
打開衣櫃,樟腦丸子嗆得我直打噴嚏,好一陣才找到瑪雅送我的紅色Louis Vuitton領帶。喝粥時我問藍圖,你把領帶洗壞了吧?藍圖說,我沒洗過。我說,怎麼又舊又暗,好像掉色了?藍圖說沒有,它跟你從商店買回來時一樣新,這種A貨高仿品,質量也不差。我低頭瞅了領帶一眼,體內有瑪雅作怪,不好多說,便誇藍圖身上的白毛衣很襯皮膚。藍圖說她穿的是綠的。我笑著抹幹淨嘴巴。我們之間的對話原本都是心不在焉,受藍圖的影響,我也不太尋根問底,我換上Pakerson皮鞋,瑪雅說這是意大利托斯卡納區的貴族們的至愛,她用無比的熱情打扮我,我隻得絞盡腦汁向藍圖解釋每一件物品的來源,幸好藍圖不是那種猜忌的小女人。不出意外的話,今天午間要和瑪雅會麵糾纏一陣。我打開大門心頭蕩漾,藍圖叫住我,遞上一杯鹽水,說你忘了喝了。我在門檻外頭喝完它,一時間羞愧交加,但是沒多久,瑪雅便衝淡了這些。
很奇怪,地鐵上的廣告都使用了懷舊色彩,男男女女的衣著非黑即白,以前那種花花綠綠的景象不見了,這個世界似乎在進行一種集體悼念。我嗅著香皂、皮革、小籠包、體味以及狐臭混合的味道,突然間覺得視線像廣角鏡頭一樣遼闊。我懸在拉環上,把裁員的擔憂撇開,忍不住要說說我的瑪雅了。算起來這還是多麗的功勞,本來像我這行業的人,認識文化圈美女的概率實在太低,也是巧合,有回我請多麗K歌,她帶來一個低胸細腰、屁股被牛仔褲裹得渾圓玲瓏的小臉美女,抽煙喝酒語出驚人,我頭一回知道世界上除了兩腿緊夾的小家碧玉,還有這樣的坦蕩直白欲望張揚的姑娘存在,她坐下來望我一眼,就說我昧著良心長了一雙水靈柔軟的黑眼睛,其實一肚子壞水。起先我猶如被打了一悶棍,但很快就適應並喜歡上這個叫作瑪雅的伶俐姑娘。她是一本女權味道很重的刊物主編,可惜我沒空翻雜誌,有時候想想,居然有時間把藍圖騙到手都會感到驚訝。
瑪雅和適量的酒一樣令人神誌清醒,心情愉快。我壓根兒沒想過瑪雅會對我有意思,後來她把多麗撇下,約我到了0755酒吧,而我對藍圖謊稱應酬客戶,與瑪雅對吹完一打德國黑啤,去了瑪雅的佳兆公寓,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隻免費的鴨子,但在和瑪雅的互動中感受到平等與銷魂。瑪雅說,她也是因為我的眼睛,對我產生了強烈的哺乳衝動,疼上了我。她很詫異,在一個物欲橫流的城市裏,還會有這麼純淨清澈柔和的眼睛,而且漆黑明亮。瑪雅的幾句話把我誇得心花怒放。可後來她又拍拍我的背說,我看上你,純粹因為你是圈外人,我厭倦圈子裏的烏煙瘴氣。我明白瑪雅的虛實,聰明的貓總是排泄完畢就用沙子掩蓋穢物,這種習慣並非出於自尊,我想一定是受過同類嚴重的傷害。
我無法說清楚我和瑪雅的關係,有一段時間,瑪雅為了我打算做個兩腿緊夾的小家碧玉,她說這是男人想當好男人時頂喜歡的類型,不風騷,舉手投足良性十足,沒脾氣,性子比高貴動物的皮毛順,比千年的水藻柔,比牆磚上的綠毛軟。於是她先正視聽,不看露體的電影,不聽淫靡的聲音,《紅樓夢》隻讀刪節版,朝《金瓶梅》唾口水,罵《肉蒲團》是垃圾,堅決不承認這些放蕩的文本算得上藝術。她說服飾,談娛樂,聊失去童貞之前的生活,但就是不談性,更不提一夜幾次,敏感地帶,房中術的學問與扯淡……瑪雅要做矜持、內秀、明眸皓齒的良家女,口談正言,身行正事,也就裝了那麼幾回就累垮了,她無法將自己劈成兩半。坦白說,我喜歡真實的瑪雅,沒心沒肺地抽煙,三杯酒下肚臉起紅暈,嚷著要唱歌,“忘掉那痛苦忘掉那地方,我們一起啟程去流浪”,將《張三的歌》唱成了天真童謠。我喜歡的瑪雅淫而不蕩,天真而不幼稚,表麵柔弱,骨子裏強硬,開得起玩笑,拉下臉來絕對無情無義。
瑪雅是最真實的,她的生活裏沒有為訂單裝腔作勢的時候。其實瑪雅最大的特點在於不俗,她不會鬧著你給她名分,她甚至害怕你纏上她。倒是我偶爾覺得離不開她,或許我真的是一肚子壞水,根本不是藍圖塑造出來的好男人。有一次和瑪雅事畢,體內氣氛有點傷感,我幾乎是帶著怨恨和瑪雅聊到藍圖和她的淘寶店,對藍圖那種不鹹不淡的作風深感不滿,事後想來,我的表現就像沒有吃到糖果的孩子,於是屢次遭到瑪雅的嘲笑。
我提前十分鍾踏進公司,男同事們和我一樣個個人模狗樣,其中有個sales全身裏外都是Burberry,這個酷愛A貨的雜種名叫Alex。順便提一下,我們這種外資公司統一使用英文名,“武仲冬”一進公司就消失了,我成了同行業無數個Jason當中的一個,偶爾恍惚覺得自己是個可愛的金發小夥。我也不知道Alex的中文名,這個來自北京的小個兒自稱吐血買了正牌,十分驕傲地迎接各種檢測的摸捏。我們這撥摸慣了電子產品的手,對服裝很不敏感,摸來摸去興味索然。在弄出究竟之前,我們選擇了放棄,裁員的事很快壓了上來,我們提前五分鍾擁進會議室,但見亞太區總裁早已恭候,白襯衫銀灰領帶深藍西服,表情頗具威懾力,一望即知不同凡響。我左側的Alex不太自信了,很不規矩地把腳從皮鞋裏解放出來,異臭衝散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我踢了他一腳,低聲說,那條歡迎總裁的橫幅應該用紅底白字,來點中國式的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