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要把對多麗的感激付諸行動,我打算訂下錢櫃的大包間,約多麗叫上她所有的狐朋狗友來瘋狂,不醉不歸。我到免稅商場給她挑了一條價值不菲的水晶珠鏈,到Cocopark打了一個漂亮的包裝。手腳麻利的服務小姐誇我出手大方,買這麼貴重的禮物定是送給最愛的女朋友。我含糊地笑笑,走到街上,心情出奇地好起來,我想,如果多麗有需要,我適當地獻出一點溫情也未嚐不可,她其實挺年輕的,皮膚好,有彈性,兩腿很直,五官也不錯,有點媚,就是性子粗,心思不夠細膩,不過這也不算缺點……我盡量將多麗想成一個迷人的娘兒們,無論如何,我絕對不會像上次那樣很不人道地拋下她,不管多麗計不計較,我都做好了被她蹂躪的準備。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二十分鍾,吩咐服務生把洋酒調好,加了冰塊,我事先和錢櫃經理打過招呼自己要帶一瓶洋酒,酒是瑪雅讚助的,她很有興趣看我和多麗的發展進度,不介意推波助瀾。
水果盤先上了,櫻桃、西瓜、小西紅柿全是暗黑的,我不再感到吃驚,我在灰暗的色彩裏心緒平和。包間很大,我孤零零地占著一小塊地方等待多麗和她瘋狂的女友們,不躁動不矛盾不猶豫不彷徨,放下瑪雅,便不再是陷了蹄子的驢。我平靜得像個白癡,軟在豪華的包間沙發裏,大屏幕無聲的畫麵與歌曲一首接一首,服務生進來又退出,不知多少首曲子之後,多麗來了,身後並無人大呼小叫,她像片樹葉飄進來,落在我旁邊,一身很重的藥水味。我什麼也沒問,她什麼也沒說,隻把服務員請出去,先幹了三杯。我點了她喜歡唱的歌,把音量調大,她抓起麥克風,吼了一曲《青藏高原》。多麗平時唱這歌十分拿手,這次卻有幾回破嗓音,最後一句幹脆唱跑了。
時間和酒一起慢慢地下去了,多麗的臉紅得發光。關於我獻水晶珠鏈以及替多麗戴上脖子的情節就此省略,那裏頭有虛偽的溫情,包括多麗的高興,也是裝的。無論如何,我和她之間都是一種交易。但後來的情況不同,因為多麗態度誠懇地談起了瑪雅,並叫我對瑪雅保持警惕,“她很有問題。”
我以為這屬於女人之間的忌妒與爭風,不往心裏去,更何況我打算離開瑪雅。
多麗說:“Jason,你可能不太了解瑪雅,當年她的丈夫另有女人,鬧得厲害,不久那個女人很蹊蹺地死了,瑪雅在精神病院住了大半年。其實,她並不是什麼主編,她不喜歡工作,前夫給她的錢花不完。據我所知,瑪雅恨男人,她的女權就是這麼來的……她隻想搞破壞,不想得到任何東西,我知道她讓幾個已婚男人吃盡了苦頭,她有很多名字,青蘿、冰倩、美心,嗬,到你這兒就成了瑪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沾上她的男人沒有不遍體鱗傷的,嗬,你怎麼樣?”
我張開嘴,舌頭伸出來長得嚇人,連忙縮了回去,說道:“她沒對我怎麼樣。”多麗說瑪雅做事情很有技巧,這時候想退出恐怕遲了。我感到包間裏光線陰森,脊背上起了一股寒意,悶頭喝了幾杯,想象不出瑪雅的壞。但我相信多麗,我欠她的,並非一條水晶珠鏈可以償還,我真誠地希望能彌補上回的缺口,不過很遺憾多麗沒有和我睡覺的意思,她比老修女還正經,我不得不替藍圖感到安慰,內心對多麗無比崇敬,她是個高尚的女人。但轉瞬多麗的高尚便一錢不值,她告訴我她已經從福斯公司離職,我的魂都被驚跑了,眼前一片漆黑。啊多麗,你高不高尚無關緊要,假如你留在福斯公司,哪怕你是條卑鄙淫賤的母狗,我也能和你保持融洽的友誼。我心裏想著多麗擁有的資源,對她離職的事惋惜傷感,簡直是痛心疾首。我很違心地說無論如何咱們都是好朋友,一定保持聯絡,有空就約吃飯唱歌。
多麗模糊地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你雖然做了sales,但仍是個好人。”
最後,多麗爭先埋了單,這又加重了我心裏頭的負罪感。我本想送多麗一程,但她有自己的迷你Cooper。看著多麗在黑夜裏消失得一幹二淨,我沒想這竟是一次死別。不久後,多麗死於癌症擴散,我才知道她離職的原因,聽說是她自己放棄治療,迫不及待到陰間與她的雙乳團聚去了。不知怎麼,我總覺得多麗的死與自己有關,具體點說,與我那一次棄她而去有直接的聯係。
我倒了大黴,接手福斯公司這個客戶後,業績始終為零,連請吃飯都約不到buyer,這些小娘兒們接二連三地休假,小夥子也矜持得無懈可擊,好不容易約到兩個又臨陣變卦,弄得人焦頭爛額。我像個小黑球在占地千畝的福斯公司滾來滾去,名片發出一摞又一摞,才略微和兩個小部門的小buyer扯上幾句笑談。你一定會同情我,我隻不過是每天和他們扯淡的無數sales當中的一個,過兩天再給他們電話,他們便問你是哪一個Jason,我隻得向他們描述我高個白淨斯文的樣貌特征,同時悲哀地發現,我那種令人過目不忘的時代過去了,多麗的死帶給我前所未有的損失。
公司裏有些幸災樂禍的雜種偷著樂,尤其是細嫩的小娘兒們,我這三十出頭的已婚男人在她們眼裏完全是個作廢的老家夥,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她們的天下,這種現貨買賣的確隻適合小年輕打拚,我越來越跟不上它的節奏了,我身體的變化加速,背也弓了,十個手指頭懸空時也像打鍵盤那樣抽筋,雖然腦海裏儲存了上千種電子產品的型號與價格,但也於事無補。我做好知難而退的準備,打算主動向偽海龜Eric提出辭職,保全臉麵,所以當偽海龜把我叫到辦公室時,我先下手為強,立即遞交了辭呈。
偽海龜吃驚地看著我,我很鎮定地微笑,表示這是深思熟慮的行為。但偽海龜也讓我大吃了一驚,他說公司本來在商量你的發展問題,下半年將在長沙設立分公司,考慮到你經驗豐富,原本打算任命你為分公司經理,全麵負責長沙的工作。不等我說話,偽海龜深表遺憾地攤開雙手聳聳肩,這是他的經典表情,他還很負責任地嘴角下扯配合聳肩動作,這一切完成之後,他大方地給我斟了一杯昂貴的鐵觀音茶。
我突然一腔怒火,心裏罵他媽的,公司真有這樣的安排,為什麼不早和我通氣?我雙手撐在偽海龜的辦公桌上,身體前傾,嗓子裏嗚嗚地響,我感到被捉弄了。
偽海龜接著很富人情味地說:“唉,像你這樣的人才走了,是公司的損失,晚上一起吃飯,同事一場,全公司的sales和buyer一起歡送你。”
我聽著,忽然流下了眼淚。
偽海龜說你不用激動,這也是公司的規定,每個對公司作出了貢獻的員工離職,公司都要歡送,公司以人為本嘛。我訕訕地擠出幾句感謝的話,隻聽見自己聲音尖細,端茶杯的手翹起了蘭花指,驚得不小心灑了偽海龜一身茶水。他居然很紳士地擺擺手,說沒關係。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待要拷貝一些資料,電腦已經被密碼鎖住了,我所有的客戶資料也被沒收,按規矩我三年內不得去同行業的公司。公司的動作這麼幹脆利索,不像對待一個即將被重用的人,我不得不懷疑偽海龜言語的真實。最後,我請求打開電腦取點個人重要資料,偽海龜經過慎重考慮同意了,在電腦人員的監視下,我心情複雜地拷走了幾張無謂的照片。
於是,我前所未有地擁有整個上午的空閑,當然還有下午、明天、後天、大後天……我手裏拎著電腦包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世界沒有色彩,隻有暗以及更暗,灰以及更灰,一塊小木板上寫著“青青綠草,腳下留情”,但草地是白色的,一片白色的草地,幾隻寵物狗在那兒撒歡。
不知道是疲乏還是鬆弛,我感到整個人輕了起來,似乎正嫋嫋騰空,像一粒塵土那樣飛向宇宙。後來,我在路邊的長椅上像個娘兒們似的埋頭哭了一陣。發現自己到了瑪雅的住處,我按了很久的門鈴,但瑪雅不應答,我知道她在家裏。
我的胸口又疼起來,我摸到了腫塊,想到報紙上說男人也要警惕乳腺癌,便兩腿生風趕往人民醫院。醫生查不出原因,竟荒唐透頂地說我的乳房好像正在發育,真是庸醫當道。我索性做了全身大檢查,內科外科眼科大小三陽全麵體檢完畢已是下午三點,檢查結果需等三天。
這期間,我十分懷念多麗。
從醫院出來,離歡送晚宴還早,我從沒有過這麼奢侈的空閑,經過電子投籃機,我掏光了身上的硬幣累得大汗淋漓,然後進遊樂場坐了很久的碰碰車,人們撞擊我,發出嘭嘭的巨響,開心得哈哈大笑。後來我在場外看他們碰撞了一陣,想到世界上每天都有這樣的閑人和各種行樂的方式,覺得十分荒謬。
我絲毫沒想下一步怎麼走,被公司規定必須二十四小時開機的手機可以關了,訂單不用跟了,客戶的欠款不用催了,真真假假的酒不用喝了……我隻想關門閉戶大睡幾天。有一瞬間,我想推掉公司的晚宴邀請,出於職業的忍耐慣性,我還是準時到場。那種場麵沒什麼可描寫的,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和富麗堂皇的虛假情感在激活靈魂的酒後總是泛濫成災。在這種因我的失業成就的狂歡聚會上,我表現得十分節製,最終很體麵地告別了活蹦亂跳的公司同人,回到家裏不過八點半鍾。
我這種早歸實屬罕見,藍圖的驚訝可想而知。其實這隻是我的想法,藍圖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喜,她似乎把我當時間了,但我分明看到她瞥了一眼牆上的鍾。她到電腦前繼續忙,她說有些買家的谘詢需要回複,還有收發貨需要確認,還要給買家評分,個別買家喜歡刁難人,鬧出一些損她信譽的小糾紛,要請淘寶店小二出麵調解。不過,一向不鹹不淡的她有點喜慶的樣子,她和我聊了起來,她店裏的銷售業績增加了不少,她考慮辭去公職,專門經營網上的店鋪。我本能地說恐怕不行,機關工資雖然不高,好歹是個飯碗,女人要圖個穩定。藍圖露出罕有的笑容說道:“你太保守,等我把生意做大了,說不定可以養著你。”我說我是男人,不是寵物狗。藍圖朝我揮揮手,說:“你過來看看我的交易記錄,看我每筆賺多少,你就不會反對了。”
我興味索然地湊過去。藍圖點開了曆史成交頁麵,鼠標有選擇性地停留,並字正腔圓地念道:“Louis Vuitton領帶,紅色,一口價三百八十元;Pakerson男式皮鞋,四十二碼,一口價四百六十元;Dior男式平角內褲,XL碼,一口價一百六十五元……”
我屏住呼吸,身上冷得出奇。
“仲冬,這個瑪雅是我碰到的最好的買家。你看她住佳兆公寓,多好的地段呀,去年開盤均價兩萬三,就是大劇院那兒,離你公司不到兩百米吧……你看,她對男裝的品牌挺有研究的,出手也很大方…… ”
……
我身體僵直,裝出厭煩這種婆媽事情的樣子逃開了。別問我後來怎麼了,我不會和你一樣很愚蠢地猜測藍圖到底知不知道我和瑪雅的奸情,你應該立刻明白,心狠手辣的瑪雅,她並不是忠誠的阿拉斯加雪撬狗,她是一頭仇恨的母狼,多麗說“沾上她的男人沒有不遍體鱗傷的”,隻是我現在才看見我表麵完好、內裏五癆七傷的生活,多麼愚蠢的掩耳盜鈴啊!
三天後,我在街上遊蕩,人民醫院給我電話,要我去取檢測報告,我當時已經忘了這回事,我甚至毫不關心體檢結果,死活由天。我到了醫院,立即被神秘地轉到了大學附屬醫院的某個房間,幾個表情嚴峻的實習生模樣的年輕人站在那兒,見我進來,眼光閃現出如獲至寶的貪婪。其中一個很客氣地將軟椅子搬給我,請我坐下,說主任馬上就到,他好像十分珍惜與我的近距離接觸,那眼光幾乎要將我的肉體切開。
這時,我有點恐慌了。
似乎是防止我逃跑,有兩位主動守在門口,這時的煎熬不遜於藍圖對我談論瑪雅時的程度。
戴大框眼鏡的主任來了,手裏捏著我的體檢表,示意我坐到他辦公桌對麵。實習生模樣的年輕人在主任左右站得筆直。
主任翻開病曆,問道:“叫什麼名字?”
“武仲冬。”
“年齡?”
“三十一。”
“婚姻狀況?”
“已婚。”
“什麼職業?”
“外企sales。
“有什麼嗜好?”
“談不上嗜好,工作需要喝些酒而已。”
“平時可有服用什麼藥物?”
“沒有。”
“坦白對健康有好處。”
“每天喝一杯鹽水。”
“夫妻關係如何?有沒有第三者?”
“你問得離譜了。”
“那就實話告訴你,你長期在服用雌性激素……”
“雌性激素?”我大喊一聲,騰地站起來,腦袋裏嗡嗡直響。
“是這樣,長期服用雌性激素,會變得女性化,喪失男性功能……最近幾個月,你有沒有感覺到身體狀況的變化?”
“……啊,不,不可能……”
“武仲冬,今天我們請你來,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研究生對你的身體變化做分析和研究,我們會付你酬勞……”
“庸醫,神經病!”我忍無可忍,齜牙咧嘴地撲向戴大框眼鏡的主任,但被年輕的實習生輕易地反剪了雙手,我的胳膊發出哢嚓的響聲,手好像被手銬死死地銬住了。實習生麵色冷漠地圍住我,我才發現身體成了空架子無力反抗,我吃了一點苦頭,感覺自己落在一群麵目猙獰的劊子手中,他們正打算將我開膛剖肚……我說不清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辦公室的,街上的嘈雜撲頭蓋臉,我慢慢加快腳步,速度越來越快,我把手機扔進下水道,穿過一片白草地時,幾隻互相追逐的寵物狗也跟著我瘋狂地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