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草地(2 / 3)

他瞪著我說,你丫色盲了?找抽吧?

Alex的話我並不在意,我說這有點像開追悼會,瞧小妞們,大老板一來,個個小家碧玉兩腿緊夾。

Alex罵我南京癟三。我說操你大爺的。我和Alex的交情就是建立於互相辱罵的基礎上,平時對客戶低聲下氣的實在壓抑,這種放肆與粗痞的行為使我們的精神得到極大的放鬆與滿足,有時在餐館吃飯我們故意刁難服務員,抓住他們怕被投訴的心理,把他們弄得跑上跑下,麵紅耳赤。

Alex和我越罵越難聽,稀奇古怪不堪入耳,這裏就不再記錄,因為會議正式開始了。

分公司經理偽海龜Eric主持會議,我們對總裁的到來熱烈鼓掌。會議五分鍾後便進入主題,關於人事變動的通知,原部門經理將調往上海,新經理將於包括我在內的二十五位職員中誕生,近幾年的綜合表現與業績是重要參考指標,會場氣氛一片肅穆,我嗅到一種隱秘的亢奮,知道每個人都在心裏打算盤,我這個月的業績還差一截,不被裁員就是喜訊,於是想了想誰有被提拔的可能。

緊接著,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在我旁邊一直大腿抽筋一樣抖動的Alex,突然被點名宣布開除。原來這個聰明的雜種竟然在澳大利亞合夥注冊了電子公司,狂炒私單手腳嚴密,後來聽說他東窗事發隻因前女友的舉報。Alex被勒令當即收拾東西走人。炒私單是所有sales的夢想,我相信那一刻他是我們全體sales的偶像,並且大家深信他身上的Burberry絕對正牌,盡管他不久將會因泄露商業機密成為公司的被告。誰也沒聽膚白發黑的女秘書宣讀的業績排行榜,總裁來之前我們已經有所了解,每個人都有自知之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個行業就是這樣,突然被炒,突然離職,鐵打的公司,流水的員工,隻盼著刀子利索一點,裁誰不裁誰快點水落石出。

那麼,關於Jason—偽海龜Eric牙口齊整地說,我的心彈了一下,他並沒有直接宣布什麼,而是概述我進公司三年以來的情況,仿佛誦讀什麼吊唁的千古奇文。我不耐煩了,天啊,像個囉唆的娘兒們,偽海龜到底要說什麼,要殺要剮直截了當吧,我滿麵謙卑,嗓子裏卻發出嗚嗚的聲音。

通常,在瑪雅肉紅色紗質窗簾的性感氛圍中,我的性趣很濃。瑪雅的酒櫃裏不缺好酒,二十年前的茅台,三十年前的五糧液,還有活靈魂的正牌紅酒,嗅一下便產生愛情的幻覺,幾杯進肚,體內五湖四海,愛情泛濫,想著怎麼和瑪雅天長地久。我是個渾蛋。瑪雅把1988年的柏馬仕倒進玻璃容器,說這種酒要醒一個小時。她看得出我心花怒放,並斷定不是因為她。不過她仍是高興地罵我是職業病,活著的唯一樂趣就是接訂單,心裏隻有美金。我把瑪雅抱起來,紅酒的香味很迷人,我隱瞞了自己差點被裁員的真實情況,表現出很受上頭賞識的樣子,在女人麵前,這點麵子是要爭的。我向瑪雅描述了上午那個驚心動魄的會議,事實是,偽海龜Eric正要宣布裁我時,多麗的電話打到公司,一筆六十K的訂單挽救了我,亞太區總裁和偽海龜Eric低頭咬了幾句耳朵,一切峰回路轉,我當即被安排全麵接手福斯公司這個擁有十萬員工的大客戶。業內稱福斯公司為財神,多麗隻是其中一個部門的主管,頭一回遇到天上掉餡餅的事,除了高興得屁滾尿流迎難而上之外,我實在無話可說。如果我告訴你接手福斯公司的難度與麻煩,你同樣會情願和那些小客戶做生意,這實際是公司踢你出局的一種手段,做得好,皆大歡喜,做不成,那幾個裁了的哥們兒就是前車之鑒。

我說,瑪雅,我必須請多麗去錢櫃尋歡,那裏的少爺年輕英俊強壯溫柔,很會侍候人,多麗實該享受這樣的犒勞。瑪雅笑道,依我對多麗的了解,她會選有老婆管著的,圈養的幹淨,用得放心。瑪雅喜歡拿話刺人,我對她總有理虧心虛感,盡管她是自由的,我畢竟占用她待字閨中的美好青春,又沒有金錢作彌補,倒是瑪雅隔三差五要給我買這買那,她對我產生的哺乳衝動會延續多久呢?

我把瑪雅抱到沙發上,轉身上洗手間,對著鏡子照了照,眼睛仍是白多黑少地透著凶光。我感到胸口疼。我懷著難以言說的痛苦回到瑪雅身邊,瑪雅那合身段的白色睡衣有點縹緲。我重新抱住她。我說瑪雅你是天使,這兒是天堂。我淫笑著摸了瑪雅兩圈,上下嗅她,臉抵著她雪白的脖頸,使勁蹭她,伸出滑膩的舌頭舔來舔去。瑪雅哼哼唧唧。我大為驚訝的是,我所做的僅止於此,我體內隻有可恥的安寧祥和,從前那股熱烈的激情已轉化為對瑪雅相依為命的親切與信賴,我想我他媽的是不是廢了。

瑪雅說,你最近不發情,是有原因的,沒關係,也不是非做不可—真愛等於愛情減性,哈,這是誰說的,太扯淡了。但不久我發現瑪雅的眼裏閃著淚花,眼淚光顧瑪雅的生活,這可是件新鮮事,我嚇了一跳,饒是我對付女人訓練有素,這會兒也是措手無策,因為瑪雅和別的女人完全不同。是的,最近幾回我都不能進入瑪雅,這對瑪雅或所有漂亮女人而言都是一種恥辱,我渴望見瑪雅,卻沒有寬衣解帶的欲望,隻是嗅她,蹭她,為她削水果煮咖啡,天知道我怎麼了。

我懷著內疚屈膝蹲著,雙掌前撐身體前傾,靜靜地看著瑪雅,等著她哭出來或者向我傾訴她內心無盡的孤獨。誰說不是,即便是偽海龜Eric,有一回在公司中秋聯歡晚宴上也克製不住與妻子兩地分居的孤獨,這個愛聳肩的偽海龜勾著我的肩膀喊苦叫累。平均一個月回一趟成都,那種小別勝新婚的舒坦更是把剩餘的大把寂寞光陰襯得不像是人過的,所以偽海龜偶爾也會在娛樂場所失身,次日懷著無比的罪惡感給老婆寄去名牌手袋或者內衣。他老婆喜歡成都的安逸,死活不願隨Eric到這個城市裏來,在我看來他們的情況已經岌岌可危。當然,偽海龜的生活不關我事,想到他有些不盡人情的做法,我還咬牙切齒地恨不得把他的老婆搞上床。我在乎的是瑪雅,如果我有點責任心的話,真該好好替她想想。瑪雅的父親死後母親嫁了人,生了一個男孩,他們能記起她的時間少之又少,我這個渾蛋,隻是和她睡來睡去,仿佛愛著她,什麼也給不了她,什麼也拿不出來。瑪雅有十分的條件傍個款爺,但僅僅因為我昧著良心長著一雙嬰兒般的黑眼睛,她就跟了我,真是個古怪娘兒們。我多希望自己一肚子壞水,上床下床見麵分手行雲流水無牽無礙的,也能一口吞下多麗那條殘缺的肥魚。

“啊,瑪雅,”這時候我的心軟得紮人,“你說話吧,我什麼都答應你,瑪雅。”

一定是我的樣子太過滑稽,瑪雅望著我突然笑起來,說道:“武仲冬,你這姿勢,像麥克斯,知道我說什麼吧,《南極大冒險》裏頭調皮使壞的雪橇狗麥克斯,頂讓人心疼的,咳,來嚐嚐好酒。”她很講究地倒了兩杯,晃著杯裏的紅酒,接著說道,“武仲冬,你要是對我沒興趣了,直說,不必勉強,我十分理解,本來嘛,人之常情,大家都有機會再碰到合意的。”瑪雅在特高興或特嚴肅兩種狀態下會連名帶姓地喊我,顯然此時屬於後種情況,我得全力以赴。

紅酒像墨水,頭一次覺得難喝,我一口灌了進去。

我說:“瑪雅,我愛你。”

“紅酒要慢慢品,酒裏含有維他命……”

“瑪雅,給我提要求,為什麼不提呢,你提吧,你想我離婚嗎?”

“……葡萄糖和蛋白質,《本草綱目》裏說它暖腎養顏……你說什麼,武仲冬,離婚?嗤,你可別嚇我。”

“那麼你,瑪雅,你從來沒想過要嫁給我?你總是這麼不在乎嗎?”

“武仲冬,Jason,別忘了你是已婚男人。”

瑪雅的話把我堵得喉嚨發脹,我多麼希望瑪雅要死要活地要和我結婚,眼淚嘩嘩地淌,施展一身的千嬌百媚把我這個已婚男人拉下馬來,讓我確信她愛我,我在她心目中有不容置疑的分量。是的,瑪雅提醒了我,我是個已婚男人,正因為如此,來吧瑪雅,像個普通女人那樣撒嬌耍賴任性地索取你該得到的東西吧,即便武仲冬從來沒有魚死網破的勇氣,也沒有魚死網破的愛情,生活他媽的就是一潭死水,你行的,瑪雅,你能掀起驚濤駭浪的,來吧,逼迫我,用你的乳溝要挾我,用你的細腰恐嚇我……瑪雅,你知不知道,你這種無所謂的表現和藍圖的不鹹不淡毫無區別。我不得不承認,你看透了我,我的確膽小怕事怕折騰,為一點偷雞摸狗的事差點崩潰。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喉嚨裏嗚嗚的,像要吠出聲來。酒一杯杯興味索然地喝下去,從酒味裏捕捉瑪雅的氣息暗地裏嗅著,熟悉的迷人的一輩子難以忘記的氣味,啊瑪雅,讓我們結束吧,讓我離開你,讓我結束我對你無恥的占有。

我默默地望著瑪雅,是的,就像麥克斯望著直升機飛離地麵消失在雪霧之中,我是一條被扔在南極的狗。

我趴在沙發上,額頭抵著瑪雅的大腿,相當傷感。

瑪雅開始沒心沒肺地抽煙,精致的小臉於煙霧中忽隱忽現,“咳,好了,武仲冬,這類無聊的話以後別再說了,你那種隻為財死見錢眼開的勁頭,應該更徹底一點,比如對待多麗這類母財神,一旦母財神動了芳心,你一定要不怕褻瀆膽大包天地把她弄成凡間女人,她會像七仙女幫董永不惜一切。哈,我了解多麗,不小心就在一棵樹上吊個半死,三十六七歲了,愛情觀還是處女。”瑪雅沒心沒肺地說著,伸出胳膊與我比了比,你瘦了,胳膊像女人的一樣。呀,胡子又細又軟,喉結都平了,你不會變成女人吧?……武仲冬,睡著了嗎,哎,該回公司了。”

在這種情境下打盹很不應該,但連續的工作與應酬,夜裏頭又睡得淺,我實在太困了,尤其是當瑪雅長篇大論的時候,我感到一切都在往下沉墜,我夢見領了薪水和提成,給藍圖買了一隻巨大的鑽戒,那鑽戒閃閃發光,而瑪雅光著雙腳望著我,眼裏頭的淚花閃著鑽戒的光芒。後來,我總是想送瑪雅一雙裏麵鋪著羊絨的皮靴,我時常在餐館附近的商場溜達,尋思著找機會帶瑪雅逛街試鞋—說來你不信,我壓根兒沒這膽量,但我從這種行為中獲得慰藉,對瑪雅的歉疚慢慢地淡了下來。

我回公司時,瑪雅把一盒Dior內褲塞給我,她說穿平角褲有益於精子活躍,她未免也太操心了。我把內褲放在公司抽屜裏藏了一個星期,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帶回了家。其實,這種事情已經不是問題,我隻是為了保險起見,你知道我是個謹慎的人。我原想直接將內褲塞進衣櫃,但為了顯得坦蕩,便厚起臉皮向藍圖炫耀,一是眼光,二是撿了便宜貨。藍圖的態度不鹹不淡,她認為這是不錯的A貨,不過顏色豔了一點,這些貨她的淘寶店裏也有,有時間叫我和她一起上網挑挑。藍圖最後一句是征求意見的語氣,我在她背後點頭,藍圖那種毫無爭議的信任,使我的心裏升起一股不祥。

婚前藍圖是個小氣鬼,愛盤根問底,路上的美女多看一眼,她對我又擰又掐嘴裏還惡狠狠地警告。才幾年光景,她就喪失了一切好奇心,更沒有翻背包、查短信的惡習。雖說兩個人相濡以沫,口角抵牾日漸稀少,天下太平了,我有時倒是盼著和她吵吵,我希望她追究這盒短褲的來曆,像一個怕失去老公的女人那樣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細想起來,對藍圖我曾是很動心的。最近的夜裏我總是醒著,看著黑暗中的藍圖,她有點老了,脖子上一圈一圈十分明顯,她也不在意,一個不怕老的女人,心態平靜得可怕。大約從我與瑪雅處上以後,我和藍圖不怎麼過夫妻生活,我的晨勃也消失了,後來連與瑪雅在一起也無能為力。藍圖也不是欲望強盛的女人,晚上偶爾嗅她、蹭她兩下,她隻是安靜地配合,從沒有其他要求。以前我們為這個吵過,藍圖很看重的,她把性列為婚姻的標杆。不過,很多事突然就這樣了的,你找不到那個明確的拐點。無論晚間是否快活,早晨的藍圖總是很好心情地給我一杯鹽水,而她做的早餐,無論豐儉,都合乎我的口味。我時而覺得這種生活很難到頭,時而勸自己生活就是這樣。即便是和瑪雅過上了,也不會精彩到哪裏去,興許更糟。瑪雅在家務方麵是個弱智,清潔衛生包給鍾點工,吃飯有館子,出有車,食有魚,狐朋狗友一大堆,那不是過日子的。當然,我知道瑪雅不會和我過,我隨口說說,請別笑我自取其辱。我已經沒什麼胃口了,隻迷戀帶肉的骨頭,在嘴裏嚼來咬去,發出嘎嘣嘎嘣的聲響,因為怕別人聽見,我總是坐在角落的位子,頭頂上的電視機是嘈雜的,那是很好的掩護。在家裏我把骨頭藏好,夜裏爬起來,偷偷啃上一陣,有時忘記洗手,藍圖聞到異味也隻是嘟囔兩聲,我說過她沒什麼好奇心,她隻是翻個身以便睡得更好。我的身體的確瘦下來,像瑪雅說的那樣,骨骼似乎也縮小了,這個我倒是不在乎,大塊頭大胃口是一種累贅,瘦下來我感到很舒服。

我想不出是什麼原因使我控製不住自己像狗那樣行動。以前也喝過假酒,除了次日頭痛頭暈之外,並沒有異常的表現,現在連小區裏一向友善的狗也對我狂吠不止,完全是見到同類所表現的亢奮或者挑釁,它們企圖掙斷繩子撲向我,在主人溫柔的喝斥下訕訕地停下,三步一回頭,目光凶惡。有條來曆不明的黑狗每天一路嗅著跟隨我上班下班,有一次我停下來瞪著它,它不躲閃,竟然笑著擺起了尾巴,嘴角的垂涎一直拖到地上。

我抬起一條腿對著樹幹撒尿,一定是腎虛得厲害,不足五百米的距離一路尿了八次。話又說回來,做sales沒有腎不虛的,熱的凍的肥的瘦的白酒洋酒紅酒啤酒隻盯著訂單誰也顧不上腎了,為了生存我們必得犧牲某類器官,吸煙犧牲肺,喝酒犧牲心,妓女犧牲生殖器,患乳腺癌的多麗為了活命不得不切除乳房。啊,尊敬的多麗,你沒有乳房,這絲毫不影響你胸懷寬廣的光輝形象,如果不是你,這會兒我一定正瘋狂地給51job求職投簡曆,把自己鍍一身金光,在就業寒流的大好形勢下,騙取麵試的良機。別不信我說我是海龜地道的美式英語幾乎無人識破,啊多麗,失業不可怕,但被炒太不光彩,我愛這行業,如果我仍當sales在圈內混,這樣的曆史汙點實在是令形象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