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M甩出的石片在水麵突突突突一溜小跑。

姑娘扔了一顆石頭,湖心濺起黏稠的水花。寂靜在金毛的吠聲中回蕩。

在姑娘連續五次砸爛水麵之後,KIM遞給她一塊形狀扁平的石片,並彎腰示範。姑娘斜身揮出手中石片,石片三連跳之後沉入水中。這個小成就讓姑娘感到高興,她認為KIM馬上便會開口說話。當姑娘彎腰撿石塊時,KIM已經穿過蘆葦叢,爬過小坡,上了大路。他把金毛留給了姑娘。

黃昏時,姑娘打道回府,KIM又坐在湖邊。最後一脈斜陽從山縫中擠出來,打在他背上,他成了金像。

姑娘放開金毛,它奔向KIM。

湖泊像一個瑪瑙墜子,一圈鵝卵石灘鑲邊。

“……我媽死後,我整整兩年沒有說話,每天牙關緊咬。”姑娘累壞了,索性躺倒在卵石斜灘上,“難道你也像我一樣,謀殺了親生父親?後來,又覺得他不該死?”

姑娘仰望天空,雲朵的橙色花邊正在暗下去。她閉上了眼睛。昆蟲的翅膀扇起颶風。蘆葦叢發出碎裂的聲響。

KIM幫金毛梳理毛發。金毛吐著舌頭。

“……我後悔,倒不是因為父親死了,忽然失去依靠與經濟來源……隻是後來明白父親並不是壞人。”姑娘枕著自己的手臂,KIM在她的右斜方,他倒是沒打過我,隻是漠視我……就像漠視一頭家畜。”

“……有一個人資助我上學,給我生活費……沒有人知道,他使用我的身體,我十六歲懷孕,兩次墮胎……考上大學後,我擺脫了他。隻是,那段被汙染的青春,永遠是我的。”

姑娘停頓的時候,KIM朝湖裏扔了一粒石子。他早就從姑娘的日記本裏知道這些事情。

已經進入梅雨季節,雨連著下了一周,天色和老樹葉一樣暗綠。頭兩天看雨聽雨,還能跟著抒情,到第三天就煩了。姑娘撐把傘走出去,沒多久便濕了衣裙,隻好踅回來,在房子裏待了一陣,三兩下翻完閱覽室裏的中文書,一個人在活動室對著牆壁打乒乓球,撞擊聲像滴答的鍾表。雨水刷洗玻璃窗。樹影搖晃。婦人突然走進來,看樣子是要陪姑娘玩兩手。她擦幹淨黑板上的比分,說她大學時拿過乒乓球單打冠軍。她熱愛乒乓球,運轉這個小球時,就像掌握著自己的命運,她從沒那麼得心應手過。

果然,婦人一揮球拍立刻年輕了,看得出昔日的功底還在。姑娘發現婦人和自己一樣,左撇子橫拍,動作幅度很大,扣球有力,但打完兩局就氣喘籲籲,臉色煞白。

“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打一小時隻能算預熱,現在不行了,老骨頭了。”婦人把比分寫在黑板上,“2比0,歲月不饒人啦,倒回去幾十年,那可就勝負難料了。”

雨似乎下累了,有所減緩,天空也隨之亮了幾分,但也隻是為下一次的猛撲做準備。

婦人坐下來歇息,臉色紅潤一些,帶著愉悅,“在你身上,我看到年輕時的我……當然,本質上你跟我不像,你是一個高貴體麵的姑娘。”

姑娘臀部靠著乒乓球台,指甲摳著球上的汙跡。

有片刻婦人微笑不語,目光似乎在姑娘身上尋找某個合適的詞語,“我看你像好人家出生的孩子,是那種穿蕾絲邊白襪配黑皮鞋長大的,小時候多人寵愛,大了多人追求……”

“好人家出生的孩子?”姑娘瞥了婦人一眼,繼續摳球上的黑汙,“嗬,我得到的關心遠不如一條狗……”姑娘盯著乒乓球,仿佛在評價上麵的汙點,“我和我的父親,是老鼠和貓的關係,我見他就躲,不是迫不得已,決不在一個空間待著。我最怕吃飯,因為會近距離地麵對父親,他連吃飯時也是不怒自威的樣子,我要努力避免碰到他的眼神,小心夾菜,無聲咀嚼,不敢灑落一粒米飯……想起來,那是我這輩子最漫長、最不安的時刻……我有時找借口躲開不上桌,寧願餓一頓,然後去偷吃剩下的冷飯菜……”

姑娘的手被婦人握在手中,“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婦人說道。

姑娘把手抽了出來,她很不習慣,也沒有學會握住別人的手遞上自己的溫暖,更怕觸碰別人的肌膚。乒乓球在姑娘手中轉動,她繼續擦拭球上的汙點,試圖恢複它的雪白。

“……母親也怕我父親,但她為了護我會頂撞父親,所以總挨父親暴打……母親服毒,死在醫院。”姑娘停頓片刻,嘴唇仿佛黏合太緊,再說話時分開它們顯得有點吃力,“從那時開始,我經常做尋找母親的夢。我恨父親,我把他吃的藥藏起來,他突然發病,我看著他一點點死去……說白了,我是個凶手。”

天比樹葉還暗,猛雨傾瀉,隻聽見一陣轟鳴的聲響。

“……後來,我無人管教,我開始發育,進入無知混亂的青春期,懷孕、墮胎……沒有純潔,沒有美好,隻有陰暗的交易……”姑娘的聲音被雨聲淹沒,她依然堅持清晰地說出每一個字,“那段被汙染的青春,永遠是我的,永遠擺脫不了,我常常幻想一切能夠從頭再來,靈魂和肉體都能重新開始……”

“看,雨停了。”婦人打斷姑娘,手指著窗外。天邊一片火燒雲,橙色的光輝映落在婦人臉上,每一道皺紋都笑意舒展,“在這兒,暴雨過後總是這樣……”

姑娘走過去,和婦人並排站在窗邊。在火紅中沉默了一會兒,姑娘說道:“其實,我是來尋找佛肚的。”

“……我從不錯過這樣的景致。”婦人沉浸其中。

“我想,我已經找到了。”姑娘對自己說。

一星期後,婦人突然死了。姑娘完全不知道,婦人是個身患重病的人。她倒在廚房的地板上,手裏抓著一把水淋淋的蔬菜。喪事的操辦落在姑娘頭上,人們普遍認為姑娘與婦人有不同尋常的關係,她責無旁貸。姑娘知道,單憑婦人對她的照顧與信任,她有責任送婦人最後一程。也就是這時候,姑娘才知道KIM是一個啞巴,他隻是坐在狗屋邊和金毛互相安慰。

姑娘結合中國和島國的習俗來安排葬禮,招魂、收屍、告喪、洗屍、大小殮、具服、置葬,守靈、誦經、上香,為死者在墓前立碑,等等。做這一切時,姑娘有種奇妙的感覺,仿佛在為自己誦經,與自己告別,尤其是埋完婦人,回望山坡上冒出的墳丘,姑娘看見了躺在裏麵的自己,墳墓周圍開滿了佛肚花。

婦人死後,姑娘每天都在婦人靈前供飯。一個月以後,每逢初一和十五的清晨上供。這樣持續了一年,在婦人去世一周年那天,做了“小祥”的祭祀儀式。這時的姑娘已經有女主人的樣子,打理客棧,學了島國語。又兩年,KIM也結婚生子,某一天妻子被車撞成植物人,在醫院躺了半個月撒手歸天,他們的兒子剛滿四歲。

姑娘成了KIM的第二任妻子,再也沒有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