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是往上盤的,漸漸地,溪流便在很深的溝壑中了,一眼望去,它就像靜止的一條白綢帶。山坡上開著玫紅的花,每朵花隻有兩片蝶翅形的花瓣,看上去像成群的蝴蝶停在樹葉上。
太陽時隱時現,鳥叫聲仿佛石子兒從山間滾過。
一路新鮮,姑娘不覺走累了,佛肚泉還沒有影子。沿途問村民,因語言不通,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遇到幾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們擺擺手,說往裏走是一個古老村落,還有一座寺廟的廢墟遺址,再過去便是海,就這些。
姑娘道過謝,照舊往前走,隻是腳步快了很多。走了半個小時,見到了外國人說的村莊和寺廟廢墟,再走二十分鍾,便到了海邊。這樣的海是姑娘沒見過的,水由淺藍漸漸至深藍,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形成一道濃重的墨色水平線。姑娘拎著鞋,赤腳在淺水裏行走,海水像某種薄荷香味的飲料,清澈冰涼。她坐下來,看風推搡海麵,聽海浪撞擊礁石的聲音,在遼闊中沉溺很久,忘了佛肚泉,忘了自己。打頭那一陣,她從頭至尾想了一遍過往的事,“父親不是壞人,壞的隻是脾氣”,她停在這個結論上不能自拔。
連續幾天一無所獲,姑娘倒覺得事情有意思了。到了這種份上,依她的脾氣,不走完最後一個角落,不滅了最後一線希望,她是不會開口求助婦人的。在她看來,隻消說出“佛肚泉”這三個字,便等於說出了自己的不淨,她所有的秘密隻向黑暗中的老尼吐露過,她們彼此不知對方真麵目,姓甚名誰,哪裏來去。
婦人不管閑事,不會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人,從不問東問西,她隻管笑眯眯地看著姑娘進出客棧,準備美食,做分內之事。她懂得在姑娘感興趣的話題上多作逗留,她的開明豁達和善解人意讓姑娘久住不煩,連睡眠也似乎在恢複正常。
這一日,姑娘睡到將近中午才起,洗漱完畢,又往臉上抹了些乳霜,輕輕拍打一圈,趿著水晶閃爍的人字拖鞋去餐廳吃午飯。她洗了頭,用幹毛巾裹著以便頭發充分吸取養分,碰巧穿著白色棉質長裙,看上去像個阿拉伯人。客棧沒有其他賓客,婦人不會覺得她的隨意有何不妥。姑娘心知婦人喜歡她,對她有一種近乎母親的慈愛與縱容,往她碗裏夾菜,舀湯,把最好吃的泡菜拿出來,像待女兒似的疼她。
姑娘總覺得婦人和母親有些相似,或許天下母親的氣息都是一樣。
姑娘走進餐廳,不覺吃了一驚,除婦人之外,多了一位白衣少年。他幹淨明媚,如清晨一株帶露的小樹,看見姑娘,他從桌邊站起來,雙腳並攏,認真地鞠了一躬。他大約二十出頭,帶卷的黑發遮沒了耳朵,樣貌白皙清俊,看起來像一頭小鹿。少年穿著畫卡通漫畫的白色T恤,咖啡色短褲及膝,腳下是白色帆布鞋。姑娘看見他鞋幫上的那顆星,知道他們穿著同一個品牌的鞋子,款式和顏色也一樣。
麵包機哐地彈響,少年立刻轉身,取出烤好的麵包片,用白瓷碟子裝了放上桌,又鞠了一躬,離開了餐廳。
他便是鏡框裏那個署名為KIM的人,婦人丈夫與前妻的兒子。
解了鎖鏈的金毛滿院奔跑,揮霍自由,見姑娘出現,便銜著小皮球跑過來邀功。姑娘取下皮球,摸著它的腦袋讚許了它,順手將球拋遠,狗追了過去。姑娘看見KIM赤腳坐於草地,風掠過,有殘花落下。她望向他時,他站起來,很工整地朝她鞠了一躬,臉上既沒笑容,也不冷漠,眼裏是寂靜黑夜,無風無影。
姑娘隻好鞠躬回禮,因自己的動作不標準而略有尷尬。她今天的打扮很少女,頭戴民國風格的巴拿馬帽,白色吊帶衫配棉質碎花擺裙,腳下還是白色帆布鞋。
“我能帶狗一起去嗎?”她走開了,又轉身問道。
KIM仿佛沒有聽見,慢慢地給狗套上鎖鏈,牽到樹底下係好,走向客棧。在拐角處,他回頭望了一眼,姑娘已經出去並掩上柴扉。稍頃,他現身二樓走廊,半邊身子藏在廊柱後,注視著姑娘慢慢消失在山間小道。直到遠處空無一物,他踅身進入姑娘的房間,拉合木格子門。
他閉目深吸一口氣,像抽煙者從鼻孔將煙霧卷進腹腔,過濾掉化妝品、沐浴液以及香水等混合物的雜味,準確地捕捉住了那一縷女性荷爾蒙氣息。接著,他打開衣櫃,一一嗅遍,最後把麵部埋進姑娘的胸罩,像一個悲傷但不願哭出聲音的人。
如此緩慢良久,將衣服整理複原,合上櫃門,他躺倒在床,手伸進褲襠,但很快又拿了出來,他不允許自己在姑娘的房間裏留下穢物。他起來,翻看桌上的小瓶罐,指甲油、香水、乳液,對著鏡子塗了點無色唇膏。玩遍每一件小東西,他打開了抽屜,一本黑皮日記本使他的興奮驟然到頂,他仿佛拈走一隻螞蟻那樣翻開它,吮吸冰棍般慢慢品嚐起來。
“……當我不再怨恨父親,卻沒想到,有一天會因此飽受折磨。那天,我眼看父親發病,但是仇恨將我釘在原地不動。父親的手在空中揮動。我沒有拿藥給他,隻是冷冷地看著他痛苦地抽搐,直到不再動彈。那一刻我覺得我在為母親複仇,一個冷漠暴戾的人,隻配這樣孤獨地死掉。那年我讀初二,從此吞吃一個惡果……左鄰右舍操辦了父親的喪事。我一滴眼淚也沒下……父親的臉埋進了黃土,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個親人消失了,我卻很快樂,我自由了……”
午餐變化不大,泡菜、蔬菜沙拉、涼拌豆皮、紫菜包飯、牛肉湯,粉蒸肉是婦人特意做的,因為今天是端午節。KIM悶聲吃飯,動作極快仍不失斯文,離桌時他鞠了一個躬。姑娘照舊回了禮,她現在鞠躬已經有了模樣。
她坐下來,這一次終於忍不住,問婦人:“他為什麼不說話?”
“沒有非說不可的話,”婦人微笑道,這一點也不影響我們的感情。”
姑娘接著吃粉蒸肉,等著婦人再說點什麼。
“姑娘,你要是不出門,有興趣的話,我給你聊一聊我這大半輩子,什麼是煎熬,什麼是生活,什麼是汙濁……”婦人收拾刀叉碗筷,她轉過身去,姑娘便看見婦人拖著一個不潔的尾巴了,“我二十五歲到了這裏,就沒打算再回去。”
姑娘想著佛肚泉,還剩幾處沒走到,隻是敷衍了幾句,放下碗筷,喝完剩下的半杯大麥茶,離開餐廳,整裝出發。
經過那個湖泊,目光越過蘆葦叢,姑娘看見KIM在撿石子擲湖,金毛追到水邊停住,搖尾吠著水麵波紋。
姑娘站了片刻,走下裸露的土坡,穿過小撮蘆葦叢來到湖邊,金毛飛奔而至,打滾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