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魚刺
一桌子人圍攻一桌子菜。我端著酒杯,圍著一桌子人點頭哈腰,像餐盤一樣旋轉。說實話,在敬酒的過程當中,我的心裏一直裝著那條清蒸鱖魚。開始它還熱氣騰騰,細蔥覆蓋它白嫩的軀體,但在我敬完第三個人後,已經有人粗暴地掠開了青蔥,或者說有特別嗜好的人把蔥夾走了,草一樣塞進了自己的肚子裏。緊接著眾人的筷子亂箭一樣地紮過去,戳住一塊塊肉塞進自己酒精洗過的口腔,填入酒精浸泡的腸胃,於是鱖魚完整的軀體就千瘡百孔了。我隻有在仰首痛灌的間隙裏,用那雙因為酒精而血紅的眼睛,去關注那條魚,準確地說,是緊盯著弧形的魚脊,因為,那是我最喜歡吃的部分。
終於敬完了一圈,我的屁股重重地落在軟椅上。他們似乎是聊到了本地電視台的某個女人與本市市長的一個段子,一齊哈哈大笑。我在他們的笑聲中果斷地伸出了筷子,直奔鱖魚,把別人遺棄的、自己饑渴已久的魚脊迅速夾到我的地盤,在碗裏禮節性地中轉了一下,帶著渴慕深吻的欲望,總算把它們送進了嘴裏。魚已經不熱了,不熱的魚正好不影響我滿足饑餓的速度。我的牙齒和舌頭細心地工作,迫不及待地往喉嚨裏輸送處理好的魚肉,我的全部精神都傾注在消滅這段魚脊裏。當我的舌頭和牙齒正在全力配合準備剔出那根小刺,我聽見領導提到“張立新”。張立新是我的名字,我立即停止咀嚼,滿臉笑容地將臉朝向領導,與此同時,我感覺有根小刺在向喉嚨裏滑下去,像羽毛墜落一樣輕盈與柔軟。
如果我當即狠狠地咳嗽一下,也許魚刺就出來了,但是我肯定不能咳嗽。首先,那有可能把嘴裏的魚肉殘渣噴到領導臉上,那就像朝領導臉上吐唾液一樣,令人尷尬與後果難計;其次,是我根本沒料到真的有魚刺滑進了喉嚨,因為當時我根本沒有吞咽;再次,我有過卡魚刺的經曆,吞口米飯就萬事大吉,算不得事。
我朝領導笑著,還準備拍一句到位的馬屁,張嘴間忽然感覺到魚刺的堅硬,喉嚨裏針尖大小的一個局部產生了疼痛,隨之而來一股說不清是想咳嗽還是想嘔吐的衝動。我緊抿著嘴,我想我這個四十歲男人緊抿著嘴的樣子肯定很滑稽。我的臉瘦,我用一隻手捂住了包括嘴巴在內的大半張臉,歉意地朝一桌子人揮了揮另一隻大手,鎮定地往洗手間疾步走去。
他們以為我喝多了。
我關上洗手間的門,吐著舌頭咳嗽,吭哧吭哧,哇啦哇啦,咳得兩眼充淚,滿臉通紅,然後臉朝著馬桶。胃頂上來,溫暖的東西從嗓子裏倒出來,嘩啦嘩啦灌到馬桶裏。我按住馬桶的按鈕,馬桶善解人意地席卷了我吐出的第一批成果,就是剛吃下肚的魚肉、七八杯米酒、三口米飯,還有花生米、鳳爪。吐完,我把手指伸進嗓子眼,試探魚刺的位置,企圖用兩根手指頭把魚刺捏出來。壞了,新一輪的嘔吐襲上來,我的雙手不得不撐在馬桶邊上,我的臉肯定像衰老的充滿褶皺的屁股。我吐出的第二批成果是中午在本城最有檔次的大白鯊酒樓吃的那頓珍貴的魚翅燕窩席。燕窩的味道從我的喉嚨裏滑出來,這使我痛惜。我多希望能給老婆和孩子帶著魚翅燕窩味的親吻,可是我還沒回家,我對老婆說我今天去大白鯊吃了山珍海味,老婆肯定不會相信,證據全部進了馬桶。我沮喪地反身坐在了馬桶上,拚命地咽口水,我的吞咽是對魚刺的撫慰,它也會溫情地回應一下,讓我疼痛,證明它的存在。我又想起下班後在熄了燈的走廊裏,我把打字員趙燕玲摟進了懷裏,我吃了她的唾液,現在連她的唾液一並吐到了馬桶裏。
我在洗手間的努力毫無作用,似乎使魚刺卡得更為牢固。
回到家時,兒子點點已經睡了,老婆一個人守著一場肥皂劇,電視屏幕上正打出“第三十三集”的字幕。老婆原來在紡織品公司的百貨商場當營業員,有幾分姿色,百貨商場被幾個經理腐敗垮了,老婆就隻有待在家裏。老婆比我年輕五歲,精力旺盛,下崗後表現尤為突出。以前每周有幾個晚上我都會主動挑逗她,現在每天晚上都是她不容分說地折騰我。
“怎麼還沒睡?”我隨口問。我知道我的廢話將引來老婆更多的廢話。
“你還記得有家啊,看你那霜打了的樣子,折騰完了早點回家不行啊?”果然老婆罵我了。老婆總是以數落我的方式表達關心、愛、不滿,我常常把她的意思搞混了。我越來越搞不清楚,在這種情況下,是該幸福、快樂,還是和她生氣。比如現在,老婆罵聲裏夾雜的幾種情愫全來齊了。
我的表情可能有點複雜,因為老婆站起來,詫異地看著我。她比我矮一個頭,三十五歲的女人了,臉上也有了些應時報到的中年斑,中年斑使老婆的臉在白熾燈下依然黯淡無光。
是啊,折騰完早點回來,再被你折騰,我隻有被折騰的命。我正想著要這麼跟老婆發幾句牢騷,喉嚨裏就痛得厲害,我緩慢地吞咽了一下,魚刺卡在那裏,趙燕玲那張二十二歲的純淨的臉在我眼前一閃。我皺著眉頭漫不經心地掃了老婆一眼。老婆因為下崗後變得全身都敏感,不光是性欲旺盛,還處處提防我看不起她。現在我的這個眼神惹急了她,眼看她要發作,我連忙朝她賠個笑臉,一隻手掐著自己的脖子,說:“我卡了魚刺。”
老婆的熱情是我萬萬想不到的。她先是掰開我的嘴,踮著腳尖費勁地審視一遍,大約是燈光不夠,她又翻出一個小手電筒,幾乎是塞進了我的嘴裏,仍然沒看到什麼。老婆就端出她晚上吃剩下的菜心,遞給我一雙筷子,說:“不要嚼,直接咽下去!”我像頭牲口一樣聽從了老婆的命令,攪成一團塞進嘴裏,像蛇吞吃青蛙,鼓著腮幫子狠狠地、艱難地往下吞咽。我的嗓子眼被充大了,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吞到一半時我很後悔,對付一根小魚刺,我實在沒必要被搞得這樣狼狽。然而,我已是進退兩難。老婆恨不得幫我咽,看著我幹著急,不突出的喉結也在上下躥動。我有點感動,再使了點勁,終於成功地咽下那團青菜。
“怎麼樣了,怎麼樣了?”老婆跳起來追問。
刺好像不在了。我試著咽了咽口水。刺的確不在了,我欣喜地朝老婆露出皮皺皺的微笑。老婆就很得意,老婆一得意就溫柔起來,輕聲說:那快洗洗睡吧。”我看了看牆上的鍾,快十二點了,是有點夜了。
但是這一次,老婆對我的折騰沒有成功,或者說是我失敗了。我呼吸粗重的時候,發現魚刺仍在喉嚨裏,痛在其次,主要是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把我搞得心煩意亂。我滾到一邊,扭動脖子探測魚刺所在的位置,我下定決心要以咳嗽把它逼出來。於是我離開床,走到陽台上,對著已經朦朧的夜空,張大嘴,吐出舌頭,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怪異的聲音。老婆就在房間裏嚷:“你把全城人都吵醒了,有你這樣的嗎?睡吧睡吧,睡一晚就好了。”沒有滿足欲望的老婆也很煩悶,好像魚刺卡在她的喉嚨裏。我覺得老婆這些話是對她自己說的。我合上嘴,停止咳嗽,我不能隻顧消滅魚刺而影響別人的生活。於是,我轉身去洗手間,在那裏前仰後合地折騰了一陣,他媽的魚刺就像我最近跟老婆之間的高潮一樣,就是出不來。
我泡了一包方便麵,草草地安慰饑餓的胃,漱了口重新睡下。我感覺嗓子裏的肉都在向魚刺壓過去,魚刺像塊石頭一樣巨大,頂在我的喉嚨裏。我翻來覆去地調整身體,最後發現唯有側身向右睡下去,喉嚨裏才勉強舒服,才能讓我暫時遺忘魚刺。但側身向右,意味著背朝老婆。老婆來氣了,也把身體一翻,背朝我呼哧呼哧地喘氣。我懶得理她,我想安靜地入睡,保證明天精神煥發地上班,意滿誌得地和趙燕玲進一步搞點什麼。趙燕玲最近把我搞得失魂落魄,不知道這種感覺會不會像老婆說魚刺一樣,睡吧睡吧,睡一晚就好了。
我所在的自來水公司位置偏僻,遠離鬧市,坐公交車需要三四十分鍾。整夜的右側睡姿使我一身酸疼,起遲了,到辦公室時已經有很多瑣碎的事情在等著我。比如落實“七一”的黨員活動,本月職工的生活福利發放,整理一次彙報材料等,搞行政就這麼麻煩。
趙燕玲已經在打字機前幹了好一陣子活了,看見我進來,她溫柔地一笑,然後劈裏啪啦地繼續打字。趙燕玲不漂亮,除了皮膚白和嫩,其他都比不上我老婆。她的小手很白,手指在鍵盤上跳躍,動作迅速得讓我眼花繚亂。趙燕玲是我這個辦公室主任手下唯一的士兵,我總有和她相依為命的錯覺,她的溫順總讓我想抱一抱她。趙燕玲的長頭發和她的脾性一樣柔順,不像我老婆的枯草一樣亂蓬。
我偶爾發出幾聲怪異的咳嗽。每次咳嗽,趙燕玲都會轉過頭來看我一眼,她的眼神讓我快樂。我猜想她肯定也在回味我的唾液,並且盼著我再次把唾液輸送到她的嘴裏。趙燕玲是細膩的,她終於發現我的咳嗽不同尋常。她說:張主任,你嗓子怎麼了?我有金嗓子喉寶,你吃一顆不?”趙燕玲是唯一喊我為張主任的人。隻有這時候,我才發現我還有個一官半職。我很不舒服地擺了擺頭,趙燕玲卻堅決地把一包金嗓子塞給了我。
“我喉嚨裏卡了魚刺,吃這個沒用。”我對趙燕玲說了實話。趙燕玲是繼我老婆後,第二個知道我被魚刺卡了的人。“那還不快去醫院?小心它使喉嚨潰爛啊!”趙燕玲的擔憂有點誇張,我知道她在嚇唬我。沒什麼影響,隻是不舒服而已。“你不要對公司任何人講這件事情,這會令我難堪。”我囑咐她。趙燕玲似懂非懂地點完頭,還是說了一句:“我看你是小題大做,卡魚刺而已,又沒幹見不得人的事情!”
午飯後,我靠在辦公沙發上消化,剔牙,喝水,和魚刺暗暗較勁。這個時候,魚刺稍微溫和一些,在一種若有若無的狀態中。我揣測它刺進肉裏的深度、堅硬度、頑強度,它為什麼要選擇在我的喉嚨裏安居,它打算待多久,掉下去會不會刺穿我的腸子,或者像趙燕玲說的那樣,它是不是會造成喉嚨潰爛。我又翻了一會兒報紙,正想在沙發上打個盹,趙燕玲端了個杯子進來了,隨她進來的還有一股酸味。
“你把這個慢慢地喝了,最好是仰著頭,讓它自己流下去。”趙燕玲把杯子遞給我,酸味直衝鼻孔。什麼東西?好難聞!我把頭偏開,魚刺又把我刺了一下。“醋啊,我媽教我的,可以將魚刺軟化!”趙燕玲語氣肯定。“我從來不吃醋,你的唾液能將魚刺軟化就好了。”我開個玩笑,順勢想把趙燕玲拉到懷裏。趙燕玲驚慌地指著門,門是敞開的。
趙燕玲幾乎是平靜地繼續催我喝,逼我喝,不喝挺對不起她的認真。我就灌了一口,微仰著頭,看白花花的天花板,隻覺得鼻孔裏都冒出了酸氣。醋的味道實在不好,比喝藥還難受,這輩子都沒喝過這麼多醋。我齜牙咧嘴,舌頭都被腐蝕得麻木了。醋流過卡了魚刺的地方,一陣刺痛,我覺得那地方的肉已經爛了。還剩一半的時候,我忍受不了這股濃烈的醋味,一口也喝不下去了。而事實上,醋似乎發生了作用,我的喉嚨獲得片刻的舒暢,再扭扭脖子咽咽口水,刺似乎真的軟了。我讚賞地朝趙燕玲鋪開一臉笑容,趙燕玲把頭低了一下,說:“一會兒再喝一點,睡一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