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佛肚
柴扉虛掩,姑娘推開了它,踩著淺草中的石頭小徑,走向那棟爬滿青藤的木房子。她是帶著憂鬱氣質的南方女孩,孱弱柔美,綰著很高的發髻,黑色衣裙簡潔大方,潔白的膚色仿佛從烏雲中探射出來的光。不過,她的麵容毫無暖色,像日光下的冰。
客棧有個讓姑娘舒服的名字—水居。當然,此行並非來觀光度假,她不在意客棧的好壞,事實上,她已經不在乎任何事物的好壞了,這個花銷闊綽的姑娘,內心早已一文不名。
往後倒退三個月,正值春色癲狂的時候,姑娘曾經離家出走,打算找個懸崖跳下去,或者沉溺野湖了此一生。她從此山走到彼山,這一處走到那一處,一連幾天在山裏頭輾轉,要麼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要麼就是猶豫不決,好像在生的灰燼裏,仍埋著一點火星,到關鍵時刻又燃起來了。於是,剩下漫無目的的遊走。有一天黃昏迫近,困頓疲憊,忽遇到一座古老的寺廟,她雙腳踏進廟門,頓生悲戚,差點跪倒痛哭。晚上在那裏借宿,和一位老尼同床。夜裏死一般靜,過往的秘密變成幽靈在黑暗中徘徊,圍攏迫壓,令姑娘頓覺呼吸困難,幾近窒息。於是,她開始說話,將老尼姑當菩薩,懺悔綿綿不絕。老尼默聽不語,好像回了些放生、緣分、廣發大願之類的話,後來又這樣說道:“我看你還是去一趟島國吧。佛肚是一個聖潔的地方,在佛肚泉的神水裏泡上七七四十九次,你的身體和靈魂會幹淨如新。”姑娘一覺醒來,並不見老尼,一時恍惚。她想也許是菩薩托夢,於是心裏冒出一截綠芽,動了去佛肚的念頭。
院裏的草地剛剛刈剪完,散發一股很濃的草香。浪蕩的蜜蜂正忙於和花朵們調笑,花瓣仿佛被蜜蜂褪去的衣裳,胡亂扔了一地。一些枝條伸出開滿碎花的手臂,想要攔住路人。姑娘目不斜視,徑直朝前走去。
狗從樹蔭下的狗窩裏鑽出來,頸上的鎖鏈發出一陣雜亂的金屬聲響。那是一條金毛,卷卷的尾巴搖得花團錦簇。它的興奮是節製的,期待中帶著矜持和嫵媚,仿佛知道這樣才不失分寸。
姑娘放下手中的箱子,正要過去和它打招呼,便見一位中年婦人小跑過來,她有點發福,但微笑著鞠躬的姿勢不失優雅。婦人一隻手拎起姑娘的箱子,一隻手牽著姑娘,宛如家裏頭來了稀客。
婦人是中國人,三十年前來到島國,言談舉止已浸染異國風情。丈夫去世後,她將空置的房間裝成了客房,無所謂盈利,隻是延續丈夫的事業。她在世上沒有親人,有一個兒子,是丈夫和前妻留下的。
姑娘對婦人的身世並無興趣,她隻想知道,佛肚泉在哪裏,到佛肚來的人,是否都是為了清洗罪孽?使身體與靈魂重歸潔淨的傳說,是不是靈驗的?但是她忍下去了,她不想讓別人看穿內心的秘密。她已經來到了這個叫佛肚的地方,一切都會見分曉。
婦人將姑娘領向廚房。在她的旅館,早餐必須自己動手。姑娘隻管像影子似的跟著她,看她示範煮咖啡,做這樣做那樣,聞著婦人推薦的大麥茶—其實吃啥喝啥都無所謂,她不過是出於禮貌。
餐廳裏有種溫馨的家居氣氛,窗台和過道上擺著開花的盆景。桌椅是實木的,拙樸自然,桌上的陶罐裏插著明豔小花。牆壁上掛著一個木框,裏麵框著用島國語、英文和中文寫成的用餐時間和注意事項,漫畫圖下署名KIM。婦人打開一個嗡嗡震顫的大冰櫃,裏麵有牛奶、麵包、雞蛋、果汁、奶酪、草莓醬—如果愛吃酸甜的話,不妨抹上一點。她還擰轉了煎雞蛋的電鍋開關,顯示電源的紅圓點亮了一下,又滅了。
姑娘心不在焉,隨著婦人進行這個漫長無趣的儀式,洗衣房、運動間、閱覽室……這期間還不時穿插婦人自己的生活內容,比如與丈夫的關係,如何獨自撫養孩子,打理客棧。日子寧靜美好,她從來沒有感到厭倦。
姑娘早就疲憊,為了讓婦人的話和水果一樣保持新鮮,她的腦袋像冰箱般嗡嗡地運轉,昏昏欲睡。
後來,婦人敲門說話時,姑娘正夢見母親叫她起床吃飯,上學快遲到了,頓時便坐了起來,隨即恢複清醒。隻見婦人喜滋滋地站在門口,神情像院落的花草樹木那樣生機勃勃。
婦人的影子在牆上一彎,再彈起來—她鞠躬離開。
姑娘這才意識到,她睡的時間不短,窗外墨黑,屋裏已經掌燈了。不知名的昆蟲在周圍鳴叫,玉米地和水稻田裏的青蛙十分聒噪,聲音成片。
這是姑娘熟悉的夏夜,和童年的鄉村並無不同。她突然想起了母親。在被父親又一次暴打之後,母親喝下了一瓶甲胺磷,臉色烏黑地離開了人世。那年她讀五年級,對父親素來疏遠畏懼,母親的死使她內心的怨恨驟然升級,從此,她再也沒有叫過一聲父親。父親在牌桌上日夜賭博,更是沒有一天好臉色。
當布穀鳥的聲音在夜空劃出一條弧線,姑娘走下木質樓梯。她穿過架空的樓底花園,循著白天那條開花的夾竹桃小徑走向餐廳。昏黃的燈光蕩開黑牛奶一樣黏稠的夜,她經過時昆蟲全都閉了嘴,仿佛正屏息偷窺姑娘,垂涎於她的美貌。
姑娘吃了西式早餐,按他們的習慣收拾盤子,將垃圾分類處理。回房間時,她在二樓的走廊上遠望重重疊疊的山巒,在這片低矮的山區,房屋在綠樹叢中,都是泥黃色的外牆,蓋著魚鱗似的黑色屋瓦。山間蒙著薄薄的雲霧,仿佛女人的紗巾,不小心被風吹到了那兒。姑娘能感覺到好空氣正滲透到五髒六腑,像水浸潤泥土那樣,在改變它們的質地。清早被鳥吵醒的愉快在內心延續,她已經多年不能在夜裏入睡,安眠藥也已失效。她自己的臥室用了很厚的黑絨窗簾,她夜裏頭像一隻貓頭鷹,精力充沛。她在夜裏幹人們白天所幹的事情,白天在人造的黑暗裏睡覺做夢。
姑娘換好海魂衫和牛仔短褲,頭發束成馬尾,戴上美式軍帽,又將人字拖鞋換成白色帆布鞋,往包裏塞了遊泳衣,就這樣出門尋訪佛肚泉。怕記不住回來的路,她取了筆和紙隨身帶著,準備將路線畫下來。
姑娘又聽到金屬鎖鏈的聲音。金毛像初次見麵一樣興奮中帶著羞澀矜持,鎖鏈繃扯到極限迎等她。姑娘走過去,摸著它的腦袋,它嗓子裏嗚嗚咽咽的,很快樂,也很委屈,婦人怕它走丟了,隻好拴著它。太陽已經照亮了小院,姑娘拍拍它,跟它道別,去她該去的地方。
在路上,她遇到一個金發蓬亂、蓄著絡腮胡子、皮膚曬成深褐色的外國人,背心,短褲,赤腳,像個鄉村野夫。一對肥胖的中年夫婦仰著頭看樹,拍照,對眼前的植物充滿好奇。他們的白皮膚已經曬得粉嫩。
“他們也是慕名來佛肚泉的吧?他們也需要洗滌嗎……我可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姑娘埋頭思索,不過轉瞬她又想,誰的罪孽寫在臉上,讓別人一眼看穿?
姑娘跟著一條流淌的溪水行走。這時禾苗剛剛長穩。兩隻白鷺從田間飛起來,落在稍遠的地方。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開得正好。熟透的桑葚變成了紫色。樹上結滿野桃子。玉米正在拔節。農舍精致。溪水穿過蘆葦和蒿草底下,注入一個淡綠色的湖泊,姑娘繞著湖邊走了半圈,那脈溪水從不起眼的石縫裏流出來,變得又薄又明亮。偶爾有一尾小魚奮力逆水上遊,被衝回原地後重新嚐試,它在做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回到上遊那個寧靜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