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審視自己的雙手。女人又無話可說。女人不能看車窗,那裏頭映射出與他的差距感將令女人自慚形穢。女人也無須直接看他的雙手,知道米開朗基羅也罷,但丁也好,決描畫不出那樣的生命。它們鍍上了女人的愛情。在未來的某個空間,它們將棲息於女人尚且扁平的小腹,醒時在女人的身體匍匐前行,像個外鄉人那樣猶疑、徘徊、莽撞。女人是一個富有經驗的老農,對莊稼與季節的關係了然於胸。女人知道春雨潤物細無聲,瑞雪兆豐年,知道一粒種子落在地裏,何時發芽,何時抽葉。女人會將經驗傳與那雙手,它們的所得所知,將超出它們的主人對事物的想象。
然而,手與主人將女人排除在他們的經驗之外,以沉默拒絕外界。女人被拋晾幹涸的河床,心漸失水分,跳動艱難。作為女人的挫敗感將女人拉向髒汙的下水道,與女人曾經所向披靡的經驗混為一體。女人隻有讓“女人”躲進“作家”的陰影,讓“作家”這頭怪獸支起龐大的軀體,散發它虛無與神秘的魅力。
女人的尊嚴啊,女人的企圖。
“你是做什麼的?”他問。他一開口,“作家”就地遁於無形,隻剩下心驚肉跳的“女人”突然裸露於眾目之前,魂如鳥獸逃竄盡散。所幸經驗仿如魔法,在瞬間將訇塌的宮殿修葺一新,並塗以別的色彩,靈魂於殿中寶座安放,映著他無以描摹的麵孔。女人憂傷的靈魂笑道:“我是作家。”他的驚詫合乎女人的期望,而鄰座圓臉女孩毫不掩飾的興奮滿足了女人的虛榮心,她的問題又多了起來。她問女人寫什麼的。女人草率回答,寫小說。女人問對麵的他,是否知道某某作家。他的搖頭讓女人沮喪,作家之於他,正如手球之於女人,女人和他是兩堵遙對的懸崖峭壁。
圓臉姑娘擠進女人和他之間,說她寫作,她問女人叫什麼名字。女人略作猶豫,還是說了出來。女人是說給他聽的。某一天女人的名字將從他勾魂的嘴唇裏迸出來,落進漆黑的深夜,碎成滿天繁星。他的嘴啊,那品嚐滋味的嘴,會是什麼滋味。女人憂傷的靈魂渴望與它作伴。然而,此後女人必須為自己的名字故作矜持,掉入自製的夾縫。圓臉姑娘的介入使氣氛不如女人意。火車鏗鏘向前,她不斷幹擾女人恬不知恥的幻想,阻礙女人對他的試探與撩撥。女人同時又對她心懷感激,她使女人得以展示“作家”的身份,卑微心態由於她的崇敬而驟顯尊嚴,這正是女人欲向他呈現的。女人告訴圓臉姑娘,她剛出了一本書,叫《缺乏經驗的世界》,明天下午在書城簽名售書。女人問他是否有空來看看,他斜嘴一笑,說恐怕沒有時間。女人橫下心問,這麼小就找女朋友了?他也不客氣,說當然,年紀不小了。女人在自己的腦子裏翻了一個跟頭,問她也是運動員嗎。他說花樣遊泳。女人想到花樣年華。毫無疑問,那是一條美人魚,腰柔臀美,波光粼粼,清水出芙蓉。女人又無話可說了。他將藍瓶飲料喝得見了底,空瓶在他手中順時針轉了一圈,滑進垃圾桶。
看他那天使般光芒四射的臉,教女人如何舍得壞了他?
在白衣少年麵前,女人越發感覺經驗的墮落。經驗與女人相連,比政治和哲學與女人結合更令人戒備。它們掩蓋了女人身上天然的氣味,那種小鳥依人鳥性十足的女子,冷不防就能把你身邊的東西奪了去。她們就像動物界的母羚羊、母斑馬、母梅花鹿,以及那些具備水汪汪性質的柔順眼睛的物種,在被強食和被保護之間,沒心沒肺地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回到女人自己的問題上,女人既已為經驗所困,將何以為繼?女人是否該摒棄經驗,赤心無為?叵耐經驗並非海綿吸收的水,可以擰幹。它滲透,完全控製了女人的思想,女人唯有掩飾經驗,在肉身蓬勃的動物界,真誠地使詐。
有經驗的女人內心兵荒馬亂,年少的他卻是越發從容。女人把自己想成一隻閉合堅貞的蠔,當她袒露內心嫩滑的羞澀,卻發現她不過是遭遇了一名食客,恥辱感從腳底爬上來,像跳蚤那樣東咬西叮,令她瞬間體無完膚。倘若對麵是個中年雄性,她與他的氣息間便會有天然的默契,無須拐彎抹角地投石問路,無須故作單純地掩飾經驗,她可以直接誇他長得很帥,很性感。她和他開玩笑,智趣畢現,旗鼓相當,順其自然地要了他的電話號碼,之後的故事,不難想象。
火車將在二十分鍾後到達。女人的心裏仿佛戰爭後方的醫院,嘈雜無章。走廊裏腳步聲零亂焦灼,大呼小叫聲急促緊張。車輪滾滾炮聲隆隆的背景下,抬進來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那是愛情,傷殘的愛情失血,昏迷不醒,腦海裏留著經驗的彈片……他在死去,他在求生,氣息微弱卻不失頑強……女人期盼自己的雙手派上用場,把自己的血液獻給愛情的軀體……把一切都給他……拋開可恥的欲望,取出經驗的彈片……把自己的生命拿去,救活他!
“寫本書能掙多少錢?”他對女人說話。他的眼睛也對女人說話。黑夜,點綴星光。月桂樹迷蒙的影子。女人走出嘈雜的醫院,望著他。生機勃勃的春天,人麵桃花,誘惑她,慫恿她去壞了他。她滿腦子落紅飛舞。
女人這麼說道:“書是按版稅計算,目前為止,拿得最多的書是德文版,兩萬歐元。”女人略有誇張,但不過分。女人望著他的手機,如何才能顯示女人的來電。他輕“哦”一聲,令女人瞬間看低自己。使用“作家”身份,已自潰敗,倘又添上金錢的籌碼,隻剩淫賤與庸俗。圓臉姑娘在十分之一秒內將兩萬歐元換算成人民幣,驚羨的神態將女人幾欲趴下的自信提起來。女人原地端坐,暗自消化沮喪,直到賣報的列車員打散心頭鬱結的東西。作為掩飾,買了一份報紙,迅速翻完扔進垃圾桶。終點越來越近。他的手機滑到女人的麵前。他撒手不管。女人想,他在暗示什麼?我該怎麼做?拿起它撥自己的手機號?假裝欣賞它,再隨意問他的電話號碼?躁動中的女人沉默軟弱,最終以虛假的矜持敗在圓臉姑娘麵前。
女人像作家那樣凝神沉思,腦子裏卻是他的身體他的臉。渴望變成一隻蘋果進入他的嘴裏,化作項鏈在他的胸前貼伏,哪怕如微小的塵埃,也隻願落上他的肌膚。他略帶背井離鄉的憂傷,與北方人對南方的不適應。女人想,請把你的生活、身體和愛情交給我,讓我來照顧它們。讓我赤誠,回到十八歲,除了內心的愛,不再有別的世界。
永遠不要經驗,這個人生陰暗腐朽的潛在。
“你們的名字是不是也像運動員?比如劉翔,他跨欄時雙臂就像翅膀。”女人看見自己仍在努力,老男人對小女孩那樣不動聲色。他笑著搖頭,並撿回手機,做下車的準備。而女人,毫無收獲的漁夫,卻不情願收網,內心絕望如孤島。他的動作緩慢黏滯,他講了他母親的一個夢,那便是他名字的由來。女人的腦子完全壞了,聽不清他說什麼,隻看見他說什麼的樣子。
此刻,女人試圖將他的模樣做一次徹底的描述,他清晰的影像投射女人心,竟產生一種割裂的疼。女人永遠不可能講述他的樣子了。他既單純又深不可測,似乎洞察女人的內心,知曉女人的尷尬,總在女人沉默放棄時挑起話題。他問女人每天寫多少字,喜歡什麼運動,是否抽煙喝酒。花開熱烈偏無聲響,他笑容裏有一種內斂的絢爛,顯示混濁雄性拚了命也演不出來的幹淨。火車臨近終點時,產生的美好氣氛使女人心湧悲涼,女人無法卸去經驗的行李,還須提防丟失。他在枝頭,女人在飄零。女人飛不上他的枝頭。每一種找他要電話號碼的方式都將顯現醜陋的痕跡,毫無疑問將成為圓臉姑娘的見聞笑柄,敗露了企圖,坍塌了尊嚴。
女人陡生厭惡:圓臉姑娘的存在比女人的欲望更為可恥。
火車一停,即如喪鍾敲響,女人的靈魂立刻披上死灰的外衣。女人望了他一眼,神色悲哀。他像牧師手裏的《聖經》,緩慢地合上了打開的表情,留下神色黯然的封麵。女人被巨大的惆悵擊中,頭沉得更低,瞬間又恍然抬頭,錯愕無助。人們仿佛從地裏長出來,紛紛直立,擁擠了過道,他們將像水,流向四麵八方,無一滴存入記憶的容器。他如水草一樣纏住女人的雙腿,女人無法動彈。女人窒息,掙紮,捕捉最後的希望。女人看著和他交叉的腳,並排、默契。女人的白蝴蝶結高跟鞋,在他的耐克運動鞋中間,弱不禁風。
過道漸漸空了。他縮回雙腳,穿上外套。
圓臉姑娘尾隨而起,夾在女人和他之間。
他回頭望女人。女人回頭望他們坐過的地方。
“有緣再見了啊!”他揮動女人已經愛上的手。
“再見了!”魂消魄散的女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