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缺乏經驗的世界(2 / 3)

“手球1920年起源於歐洲,與籃球在美國冒起的時間差不多,現在全球都普及了。它像籃球,基本上是籃球加足球的混合物。有一些規則都是由籃球的規則轉變而成的。手球的體積小,很容易控製,也比較容易打出勁力。”一直沉默的圓臉姑娘近乎專業的解說攪亂了女人對他的幻想,女人無奈扭轉頭,對圓臉姑娘以示敬意。

女人不耐煩圓臉姑娘加入談話,這意味著她要瓜分他的好,更何況,圓臉姑娘與他年紀相仿。女人希望結束手球話題,無奈出於禮貌,女人還需配合提問,倘有幸考倒圓臉姑娘,她自然就閉嘴了。頗為不測的是,圓臉姑娘竟然所知甚多,比如手球比賽1936年第一次現身柏林奧運會,當時還是在露天的足球場上進行比賽,在1973年的慕尼黑奧運會上,才正式轉入室內進行,1976年又增設了奧運會女子手球項目等,有條不紊,滔滔不絕。女人聽得倒抽冷氣,對圓臉姑娘的見識讚賞難飾,誇了她,索然無味中看車窗之外。

窗外墨黑,恍惚已至夤夜,車窗玻璃變成了鏡子。從這個特殊的角度,女人看見了他,還有自己。該是何等優秀的父母,養育這麼一個他。女人如何從渾渾噩噩的經驗中剝離,和他缺乏經驗的世界融為一體;如何跨越經驗之門的遙遠,回複質樸如初的年齡—女人願不惜一切,與鏡中的他連通。依稀燈火在他的臉上幻滅。女人感到他正強有力地滲入自己的骨髓,嵌入殘存的魂。何以如此,女人的經驗無法抗拒,也無法解釋。

“嗬,手球正式轉入室內進行應該是1972年的慕尼黑奧運會。”

他撫玩手掌的趼子,說道。圓臉姑娘玲瓏一笑,並不愧怍,氣氛比之前略顯輕鬆。女人隻問他手球是怎麼打的。他答:手球比賽每隊七人,用手進行傳球、接球、攔截和射門等動作,球速每小時高達一百公裏呢。手球比賽是快節奏的,每場比賽分上下半場各三十分鍾,中間有十分鍾的休息時間。進球多的隊獲勝。”

女人點頭。近段時間看黃健翔的“天天運動會”,恰好培養了體育興趣,雖不曾看過手球,經驗卻助女人說出得體的話:“看來,手球除了要求很好的體力及過人的技術外, 合作相當重要,那有些什麼比賽規則?可以走步帶球嗎?”

他放棄雙手,看著女人,說道:“是這樣,開賽時,一名球員一隻腳站在中線,把球傳給後場的隊友,接球的隊友至少應該在三米外。進攻隊員必須設法騙過守門員,把球打進三米寬兩米高的球門。但是,除了守門員以外,任何人都不能進入球門區。除了小腿和腳,球員可以用身體上的每個部分接球、傳球。球員在傳球、拍球或射門前,球在手裏最多隻能停三秒;每人持球後隻能走三步,如果拍了一下球,還可以再走三步;三米同時也是扔點球的點。搶球球員可以用身體其他部分阻擋其他球員,不允許從對方手裏偷球或打球。”

“真是速度之戰。你在隊裏表現怎麼樣?”女人不在意比賽規則,被他說話的樣子蠶食,瞬間隻餘零碎殘梗。“我呀,表現平平。有點不想訓練了,太辛苦了。”他搖頭。那模樣,就是個孩子,吃盡了訓練苦頭的孩子。女人心裏一疼,不知所措。女人問:“是自己選擇的手球嗎?”他答:“不是,教練看中了。”女人問:“文化課怎麼辦?”他答:“每周會補一點。”女人問:“你是哪裏人,河北?”他答:“沒錯,河北。”

指天發誓,此時的女人心地純正,毫無雜念,突然摒棄了生理的欲望,零餘殘梗因為母性萌發,長成血肉豐盈綠樹,欲為他遮一片風雨。女人問他:一個人在南方,哭鼻子沒有?”他笑:沒有啦……哦,有一回,我媽送我,我轉身時鼻子酸了一下。嗬,那你呢,你是哪裏人?”女人說:“湖南人。”

“真的呀?湖南哪裏?”圓臉姑娘死而複蘇似的,抓住“湖南”這根稻草,遊了過來。她表現出缺乏經驗的驚乍,那自認好看的誇張表情,顯然是扮給對麵看的,這難逃女人的經驗。女人臉朝她,心向他,客氣地答出“益陽”二字。圓臉姑娘說她衡陽的,是第一次出遠門。女人提醒她,出門在外,“小心包哦”。對麵二位同時笑了,他重複道,“小心包哦”。女人不知內裏有什麼名堂,嗔了他一句,立刻意識到自己在撒嬌,不覺赧顏。他或許有所洞察,那詭譎的神情,輕易掰掉女人半爿魂。女人一度陷入無經驗的窘境,對他吃拿不準,看似如青年沉著,又處處顯露少年無邪,雌雄之事,他究竟掌握多少?

圓臉姑娘嘮叨出門的心情,女人聽來聒噪。她終於閉嘴。女人和他的對話已無法銜接。他退到自己的世界,頻通短信。女人和他的距離越發不可丈量。憂傷自經驗的裂縫流淌。他是否喜歡偭規越矩。女人如何向他傳遞內心的震蕩……正愁得沒擺布處,他調出了手機音樂,桌麵上手機彩屏閃爍。完全陌生的歌。女人問他誰唱的。他答,周傑倫呀!他變了風格,咬詞很清晰了。女人說,怪不得,曾經喜歡周傑倫的《東風破》。

流行周傑倫的《東風破》時,女人正和已婚雄性水深火熱。那是經驗中的一筆。賦予女人經驗者姓甚名誰操何種職業,在此無關緊要。在少年麵前想起經驗的中年雄性,令人陡覺混濁。少年他說“周傑倫呀”—那唇齒與眉目真是……女人有準確描摹各種事物的才華,唯獨無法描述他,沒擺布處,落得心頭腫脹,隻覺得自己是泥做的,他才是水做的,即便是對他的不純想法,也玷汙了水的純淨。

沉默熬心。火車無情疾馳。他並沒進一步了解女人的興趣。女人對自己心生鄙夷。那些不純的欲望、母性、內心的慌亂以及引誘性的試探,在缺乏經驗的世界麵前,無異於小醜作秀。經驗構築女人的情商,卻瓦解了她的青春,予她千瘡百孔的存在,給心抹上自卑與自尊的混合物,引向齷齪不可逆轉。

女人以所剩不多的魂魄偷窺,他肌體的光輝向女人宣告帝國時代的強霸,女人隻是他光榮城堡底下的荒蕪雜草,無法窬牆入城,不覺窳惰,終於推枰認輸。雌老虎停止對獵物的覬覦,心生倦怠,埋下頭,老態備具地舔自己的爪子,憂傷霎時黃了草原,枯枝瑟瑟,落葉簌簌。

沒講兩句話的少年起身上洗手間時,他挪到女人對麵的座位,女人原本齊整的陣容又兵荒馬亂了。女人低著頭,感受到他身上裸露之處,與銀色項鏈同樣閃閃發光,聞到一股大自然特有的香味,從他身上流逸散發出來的東西,幾乎有一種置人於死地的甘美。女人大氣不出,女人懼怕被他身體的烈焰灼傷。空間越發仄狹,局促,窒息,雌心浸染青蘋果的酸澀,順著血管爬到女人的指尖。那不知名的少年,你為什麼坐到我的對麵,與我不過咫尺,兩肘擱在桌上,你的淺短發絲觸手可及。女人顫顫巍巍的雙手,如上了鏈條的狗那般在桌子底下衝撞。

他們玩弄ZIPPO打火機。他用火機在手臂一劃,嚓地燃起一朵火花。

“你們吸煙嗎?”經驗發現,他想吸引女人的注意,熄滅的燈芯,被他點著,散發一圈橙色光暈。

“我們是男人,當然吸煙呀!”他迅速回答,似乎期待已久。

“你們是90後吧,這麼小就開始抽煙。”他說“男人”,女人暗自發笑。

“不是啦,我是1988年的,他1989年的。”他表情桀黠。

哦,上帝!1988年!他們的年齡在女人的經驗判斷之中,內心仍不免暗自驚呼。女人不願像拙劣的言情小說那般描繪他的笑貌,華麗的形容詞隻會削弱他的光彩。他離女人越近越令人眩暈,女人的心因而跌跌撞撞,隻覺此生篤好深嗜的,莫過於此。女人再次卷入他的旋渦之中,先前頹喪慵懶的心突然充滿生機—女人必須繼續—你甚至可以用上這個詞:勾引。

藍衣少年反駁他胡說,兩小無猜那樣爭執了幾句。

他們很快樂,有些許表演的成分。女人一麵感覺他們在瞬間成了自己的孩子(女人帶他們去美麗的地方度假),一麵像雌老虎佯睡觀獵物嬉戲般,暗自體會這番妙處,貪婪而又不動聲色。斜陽正如花。樹在地平線生長。群鳥種子般播撒天空。兩隻小動物撕咬玩耍。昏昏然良辰美景,將目光拋向蒼茫時空,低頭看見手腕處新生的褶皺,算出一筆清醒賬:女人初中畢業,他剛剛出生;他進幼兒園,女人早經雲雨;他情竇初開,女人已花盛至敗;當他叱吒情場,女人可能隻剩牙床咀嚼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