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缺乏經驗的世界
屏幕打出“列車晚點”的紅字。女人退到偏僻角落,背靠廊柱,斂身密集的高級動物當中,嗅著雌雄混雜的氣味,混沌無邊地想了些人世間的事情。時為三月十七日,周六,蒙蒙陰雨。女人平素喜歡城市的哭哭啼啼,感覺骨子裏的風情曼妙,也似這般得以釋放,與那個佯裝冷靜,要解析世界與人性的所謂作家毫無關係了。
列車持續晚點。上帝在為女人安排什麼?未知的遐想被女人挼搓,如手中的車票皺得麵目全非。無聊中研究了一番車票的褶皺紋理,想到過去的感情,正是由於缺乏耐心而毀在手中,便覺有隻經驗的毒蜂撲過來,將心蜇腫了一大塊。不久,經驗使女人從容擺脫困擾,恢複理性。它如毛發叢密的小動物,隨時跳上女人的雙膝,供女人暖手。女人習慣性地回到“作家”的身份上來,極速消除了心頭的腫。眄物群中的雌雄相偎,瞵不明職業者的愚鈍醃臢,看身著西裝蟹行的膃肭雄性,睒小本商人橫係的腰包,睹鬅鬙藝術青年指上盔甲般厚實的戒指……女人暗自捕捉那細微處暴露的人性隱秘,有著白色運動服的雄性打眼前穿行,如鶴過雞群,不知私底下他攬了誰入懷中。
沒有行李,尋號入了座,掃一眼對麵的空位,數車窗上的雨珠,回到“女人”的身份,愁腸百轉起來。旅客稀稀拉拉地上了車,樹苗般栽進座位坑裏,生長各自的情緒。一個圓臉姑娘在女人旁邊坐了。女人占了她靠窗的位子,她並不介意。女人與她無話可說。
似女人這般年過三十、頗具生活經驗的人,對感情早無怨懟,懷已不揣小鹿,也無賡續舊好的心思,生命的輝煌時期大概就如草原日落般,蒙上了昏昧。不欲贅述感情曆史,若說早無衋傷,自然是不可靠的謊話。雖時有對某人的鵠望,但也淡焉若忘了。此時,女人隻生妄想,若得遇個風華正茂的雄性,兩相情願了才好。
猝不及防,女人故事的主人公出場了。女人無法描述他粉墨登場的細節,因為他簡單的身體堵住了所有豐富詞彙的發源地。一小段無聲與空白。他及他的夥伴於女人對麵坐下。詞彙開始跳躍了。比詞彙碰撞得更厲害的,居然是女人這顆經驗豐富的雌心。雌心激動的女人慌亂中想起此次出行未曾仔細梳妝,兼有遊走數天之後的疲憊,容顏定是大打折扣,不禁懊惱得要命。她以指代梳,低頭弄發,發梢偏又打了結,她不得不在頭發上做文章。該死的經驗此時也失去了理智,並不予以她刀槍不入的沉穩,反使她狼狽不堪,以致她被自己的心理及行為羞得臉紅耳熱。
女人整理好自己,抬起頭,見桌上多了兩瓶飲料,一瓶淡藍,一瓶橙黃。“佳得樂”,百事公司的產品,瓶蓋上的價碼條上標價六元。飲料的主人手指靈活地玩弄手機。畢竟年少,他們不曾察覺女人內心的搔首弄姿。與圓臉姑娘對座的,著白色運動服,正是那候車室裏鶴過雞群的少年。女人與穿藍色運動服的少年對麵,隔著他的半瓶橙黃飲料。女人感到陽光穿透陰霾,散發耀眼的光芒。彼此不說話。陌生的氣氛內裏遊走一絲拘束。車廂空位很多,他們沒有另擇座位,寧願時刻留意碰到對麵的腳。女人將此擅自看作成熟女人的魅力。上了年紀的女人,會犯自作多情的毛病,並認作經驗判斷。女人內心深藏的秘密,在白衣少年偶然一瞥中複現—他用目光點燃了腐爛的燈芯,女人寂寞的小黑屋霎時四壁輝煌,一個少女返回女人的體內,血液羞澀倒流。
女人嚐試描繪他的樣子,卻感到詞語無不色淡味寡。你若明白一個經驗豐富的女人,她既想引人注目,又恐舉止儇薄,內心齟齬不斷以及惺惺作態的焦灼,必定明白花筆墨描述少年的外貌實屬多餘。女人敞開的是經驗的世界,經驗的世界在缺乏經驗的世界麵前,如何適度?他距女人不過三尺之遙,他們彼此互看手機信息,竊笑亦無邪。他外套的拉鏈僅拉了半截,露出一片“V”形肌肉,粗質的銀色項鏈圈了一隻大戒指,落在兩股突起的肌肉中間,胸脯傳遞出力量的信息與色彩,令女人目眩神迷。完美的雄性手指,既剛勁又柔和,不留指甲,指尖幹淨,手指關節處紋理柔細,它靈活地擺弄彩屏諾基亞,不時弄出一段音樂來。
女人獨居,無性久矣。春夢困擾時想起自己還有身體,腿伸至大床的另一側,驀地蹬了冷的虛空,便覺一張床比世界還闊,茫茫心似蒼穹,望不到頭,叫不得苦。人前裝模作樣地快活,掩飾春夢的冷痕,談笑不羈,是不得人惜的那類女人。“作家”的身份與頭銜,背在身上,虎皮似的,唬走了食草動物,食肉動物也隻是遠遠地觀望,不敢靠近,女人唯有舔爪子消遣了。若說舔爪子是為了更好地撲向獵物,這場麵倒有可期待之處;但舔爪情景,分明是對豐富身體資源閑置的憐惜與幽怨。這便是經驗的後果。經驗使女人一眼就能判斷出獵物的肉質口感;從它奔跑跳躍的姿勢認知它的體重與高度;由它嗷叫的聲音準確評斷出它的年齒;聞它散發的氣味,就知道它靈魂的潔淨與髒亂……經驗使女人心灰意冷,經驗使女人對獵物倍加挑剔。
此時,女人這頭雌獅,麵對散發如此迷人氣味的獵物,垂涎欲滴,卻隻有對自己突然喪失的攻擊性以及無能為力的追逐深感悲哀。他那麼肆無忌憚地展示自己體態,對雌性的欲望必已熟透,在他缺乏經驗的世界裏,他將遇到同樣缺乏經驗的妙齡雌性,他的興趣是否僅止於此?他理解女人的欲望嗎?會向女人開屏嗎?女人將如何進入他的世界?女人對他的幻想隨著他的手指越來越靈活。在經驗豐富的雄性麵前,經驗使女人翛然自信,此時的經驗,卻成了女人的羞恥之物。花因風落了一地,葉子正綠樹梢,女人甚至想起“殘花敗柳”這樣的詞語來。
隻有兩個小時的車程。車輪的節奏在催促女人抓緊時間。少女的女人。頹敗的女人。鬥爭的女人。現實的朔風撲滅了所有幻想,陷女人於尷尬。女人不能像少女那樣天真爛漫,即便是最漂亮的母雞也無法如蝴蝶那樣蹁躚起舞,也不甘心像他年輕的母親那樣滿目慈愛,女人動機不純。他內心如何看待麵前的女人?他完全可以將女人歸類為老女人。老女人必將依賴經驗,摸著石頭小心過河,避免自取其辱。
火車開出十分鍾後,一個充滿龐大繁雜情緒的女人再次蛻變為“作家”。這個置身事外的身份,在關鍵時刻起了令人厭惡的作用,女人懷著自卑與羞恥感打算和他搭訕。
“你們是學生吧?”女人這樣問道。女人很愚笨,以女人的經驗,完全能準確地判斷出他們的真實身份。不過,女人很快滿意愚笨所呈現的缺乏經驗的假象,這更接近他的世界,並為他的回答提供空間,他的態度將是女人把握他內心風向的重要航標。
他們一起望向女人,麵有淺淡驚訝,但旋即被一種與陌生女人說話的靦腆覆蓋。女人突然想起五年前,在軟臥包間裏遇到一個航空學校的少年,相互吸引。女人那時經驗匱乏,完全沒有具體到雌雄之事上來,相聊甚悅,一夜兩床對臥,略有胡思亂想,未敢輕舉妄動。經驗使人混濁和齷齪,如女人此刻,內心的複雜欲望向清澈的溪流奔逐,另一種品性在阻止女人—當人們以經驗自居時,不知還有幾人識得缺乏經驗的妙處。
“我們是運動員。”他搶先回答,似是得意的。另一個笑了,繼續把玩手機。女人聽他說話,魂自丟了半爿。他們是運動員。這並不奇怪。他們的一切外部特征都準確無誤地提供了這個信息。他還補充,他們是專業運動員。女人再次雌心蠢動,並且扭捏作態,女人感到自己使用的身份越來越含混不清。
“專業運動員呀,是打籃球的嗎?”女人這樣問道。女人是個體育盲,在專業運動員麵前,女人樂於呈現缺乏經驗的世界。經驗引導女人維護他作為雄性的自信,再用自己的經驗使他節節敗潰。
“不是。身高不夠呀。”還是他回答。女人問他有多高。他說一米八九。看他說“一米八九”的樣子,女人又丟了半爿魂。他說了一句“熱”,脫了外套,將衣袖捋過關節肘,亮出半截胳膊來。女人的心被燙了一下,徑自熱了好幾度。女人委實不願告訴你,他的眼睛如何,鼻子怎麼樣,他笑的味道,牙齒是否潔淨齊整。女人壓製內心滿載經驗的癲狂,佯裝寡淡純真,目光不在他質感可觸的肉體上做文章,隻是笑道:“一米八九,挺高呀,拿巨人姚明相比當然不行,不是有個一米六八的籃球明星嗎?打球還是講技巧的吧。”女人這麼說著,“技巧”一詞產生的歧義在女人內心衍生一種曖昧和下流,女人不由詛咒這種受中年濁男汙染所致的低級趣味的思維定式與習慣。女人簡直是一股突然卷入清晨的廢氣,即便他的肉眼看不見這一縷汙濁,女人仍然為此羞赧。女人努力使語調口吻符合他的說話習慣,一麵嘲笑自己像花枝招展的色衰婦人,或者是春情錯亂的花癡。
“其實是別的原因啦。籃球足球乒乓球之類的隊伍太壯觀了,打出名堂來難。我們打的是冷門。”他說著,望了女人一眼,並有幾秒停滯。女人頓覺麵上清涼滲透。他不厭女人。女人不忍向你描述他的好。原諒女人的慳吝,女人要獨享。他像打球那樣,將回答拋向空中。“什麼冷門呢?曲棍球?”女人絞盡腦汁想出一個十分陌生的類目。“不是,手球。”他答。女人“噢”了一聲。“知道手球嗎?”他問道,不許女人敷衍,那表情,那腔調,竟使女人有幾分暈眩。女人老老實實搖頭,希望他看著自己,一刻不停地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