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子江流波煙月中出塵的歌子唱罷,這船也到了揚州江岸。棄舟登岸,厚遺了舟公放還,醒言便入了城中,徑趕往那揚城西北的瘦西湖畔。當年,在這揚州城中,他曾和雪宜、瓊肜在瘦西湖中浮舟載酒;當時那月光下舟欸乃、櫓咿呀,三人一起暢遊溪湖的清雅溫馨滋味,至今難忘。因此他轉來揚州,是想重遊故地,重溫一下當年的美妙時光。
隻是,雖然醒言想得美好,但畢竟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若那當年的人物不在,即使江山未曾變換,落到眼中也可能全變了模樣。九省通衢的揚城依舊繁華,燈紅酒綠,煙柳畫船,縱使夜深也依然遊人如織,不見疲倦;當神色清俊出塵的道子仙君徜徉於花街柳巷,自引得流鶯陣陣,豔蝶迷漫。柳巷花街邊,這個嬌聲唱:“哎呀,這個小郎君呀,奴家我——戴月披星擔驚怕,久立在紗窗下,等候他,驀聽門外地皮兒踏,則道是冤家,卻原來是貓兒偷食風動了荼蘼架!”有的則不耐煩作這水磨工夫慢宣傳,直截了當高聲喊:“小哥喂,和老娘,巫山雲雨霎時成,一次隻要二百文!“不行?嫌貴?別走啊,隻要你肯,老娘倒貼二百文!”燈紅酒綠映淡了月明星稀,喧囂叫賣不見了漁舟唱晚,紙醉金迷裏醒言還未到那名湖勝地,便忽然想通,興盡而返。“澹春色兮將息,思美人兮何極。瞻孤雲兮歸來,與千鳥兮俱棲。”不到天明時,醒言便回到那雲霧縹緲的仙山高崖上。
去紅塵中走得這一遭,便相思更重,情意更濃。每日中,醒言足不出戶,隻在這千鳥崖上看護梅魂。他要防遭風吹雨打,要防蟲擾鳥啄,甚至還沒來由地擔心會不會有頑皮道童偷來折花去玩。“木以五衢稱瑞,枝以萬年為名”,在醒言這樣日夜小心看顧下,那樹瑞彩寒梅越發萱麗衒華,清香氤氳蕭曼,香蕊葳蕤怒放,每當山風吹來,梅朵輒搖曳於風間,如對人笑,如對人言。每至此時,四海堂主亦對花含笑,崖上清冷孤寂生涯,渾然頓忘。
這般又過了半旬,這一天晚上,醒言給那梅花略灑了些冷泉,便回返石堂中挑燈夜讀。現在正是五月初夏,山月半圓,明潔皎涼。夜闌人靜之時,四海堂外草叢中蛐蛩唧唧不停,在東壁冷泉流水潺潺的間隙,已能聽到山野中斷續的蛙鳴。
燭光如豆,月色滿窗,四海堂外千鳥崖上正是暮煙初暝,夜色蕭然。燈燭月色裏,當窗前潔白的月光漸漸西移,讀經半晌的四海堂主稍覺口渴,便放下經籍,心思還未從那書中出來,懵懵懂懂,習慣性地道了一聲:“雪宜,勞煩你沏杯茶來!”一言說罷,四壁悄然,聽得好一陣蟲語,不見應聲,這時他才清醒過來。回首望了望空空蕩蕩的石屋,醒言啞然失笑,自嘲道:“罷了,這般糊塗,莫非老了?”說罷,也覺不甚口渴,便又繼續用心看書去了。
不過,也許今晚真有些糊塗,剛才那般誤言之後,過了一會兒,他又犯了同樣的錯誤。看書看得高興,醒言偶爾覺得還是有些口渴,便伸出手去,端起幾旁的白瓷杯盞,放到口邊吹了吹熱氣,便開始喝起了香茶。
等幾口熱茶入肚,醒言隻覺得溫潤解渴,齒頰留香,便不由問道:
“這是什麼茶片?清香解渴,芬潤甘香,莫不又是你去山間尋來?怎麼這香氣竟能縈繞一屋……呀!”忽然之間,四海堂主如夢初醒!正是:
碎剪月華千萬片,綴向瓊林欲遍。影玲瓏、何處臨窗見?別有清香風際轉,縹緲著人頭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