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朕答應你。”
“還有,如果你以後有了兒子,還是把暉兒還給我吧。”
“舒雅……”我聽見蕭辰的聲音驀地急切。
我偷偷睜開一條縫,隔著刺繡西番蓮的流蘇帳,看見蕭辰和娘親坐在離我床榻不遠的錦墊上。
隔著一張彩繪漆案,蕭辰痛切而急怒地抓住娘親的手,“舒雅……難道你還不明白……”
娘親苦笑著搖頭,“辰,我明白的……但你想想,冷百合一定也明白,所以,她明知你有一個兒子,卻還要瞞著你。”
蕭辰劍眉深斂,眸中光芒一閃,“你是說……”
隨即,他眉宇間掠起厲色,聲音冷如絕地寒冰,“誰也別想控製朕,哪怕是母後。她可以控製她的小兒子,但休想控製朕。”
當時,娘親與蕭辰這段對話我完全沒聽懂。
長大以後回憶起來,才明白。
我的祖母冷百合很清楚,蕭辰愛舒雅至深,愛到跟別的女人做.愛,都成了傳宗接代的責任。如果讓蕭辰知道,他其實有兒子,蕭辰必定對後妃們更不上心。
所以,冷百合不承認我是蕭辰的親兒子,希望蕭辰繼續廣幸妃嬪,為皇家綿延更多子嗣。
卻不知,蕭辰此生最恨受女人控製,當年沁水失愛於他,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是喜歡幹涉他。
“沁水,辰哥哥再給你說一次,我睡哪個女人,是我的事,不要你來管!”
後來我跟隨父皇回到宮廷,算是見識了父皇的硬氣。
我的祖母冷百合,一生陰狠毒辣,最後卻晚景淒涼。她在大兒子這裏,也試圖像當年在南楚一樣幹政。最後遭到蕭辰軟禁,蕭辰讓趙皇後去盡孝道,他自己再也不去見冷百合。
祖母死之前,我跟著趙皇後去看她,她最後喊的話是,“琰兒……母後對不起你!沒想到,我利用了你,到頭來卻被蕭辰這個畜生利用!”
滿室許久未換、早已枯萎的百合花,散發出腐敗的香氣,我的祖母淒厲地喊著:“蕭辰——沒有我,你哪來如今的天下!如今卻連看都不來看我一眼!你號稱仁義之君,其實是最可怕的偽君子!其實你的心,比誰都硬都狠!”
當然,祖母的死,已經是後話了。
那天早上,辭別母親之前,我第一次跪在父皇麵前,行了稽首大禮,叫了他一聲,“父皇。”
之前,我從沒叫過他,在心裏都是直呼其名。
父皇親手將我扶起,我抬起頭來,看見他冷酷的眼睛,漾著一絲溫情,“你跟你母親再說一會兒話,父皇先去整軍,在城門外等你們。”
父皇先走後,我和母親慢慢行來,我們坐在同一匹馬上,母親一路叮囑我,“你父皇是一個很嚴厲的人,但你也無需怕他,你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會很愛你的。
趙皇後當年陷害過我,你父皇對她已有防範,所以我不擔心她會加害你。
但即便如此,你仍舊要小心她,小心她的同黨。我把四個最心腹的胡力郭給你。娘親已經囑托他們與你寸步不離,若你有閃失,他們誰也別想保住人頭。
另外,娘親還拜托壁宿,到藥王穀為你聘一位善於使毒的侍從。以免有人毒害你。
娘親已經為你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隻希望你聽父皇的話。你父皇雄才偉略,希望你能學到他的兩三分,娘親就滿足了。”
我從來不知道娘親竟有這麼囉嗦,一路上絮絮叨叨。
到了王城外,蕭辰的兵馬已經集合完畢。
二十萬鐵甲騎兵像望不到盡頭的潮水,染黑了初秋草原上的連天碧草。刀槍如林,甲胄光寒。旌旗獵獵,馬鳴蕭蕭。
蕭辰騎著高大雄壯的名馬“銅爵”,在二十萬雄師的簇擁下,金甲曜日,大氅翻卷,神威凜凜。頭盔下的雙目,寒如銅戈,直直地望過來,勾住了母親的靈魂,血淋淋地撕扯開去。
我明顯感到身後的母親,身子劇震,仿佛五髒六腑都在碎裂。
不久就要做攝政女主的她,原以為自己已經修煉得足夠堅強,麵對這樣的離別,卻依然痛得鑽心。
其實蕭辰緊繃的嘴角,也一直在微微抽搐,透露了他內心的痛楚與煎熬。
兩匹馬靠近,母親把我交給父皇。
父皇有力的雙臂接住我,放在他的馬前。
他們的目光在對視著,就像是天地間最強烈的兩種光芒,在互相碰撞、傷害、交融、相愛入骨……
初識——
“焉知你不是弦高?”男子目光森寒銳利。
“焉知我不是許攸?”女子輕笑,風情萬種的眼角眉梢,泛著清冷的鋒芒。
五年後——
“見了皇上,還不下跪?”他冷冷地望著她,許久,才沉沉地開口。
“我是一國之母,你是一國之賊。”她抬起下巴,神情桀驁,“哪有國母向國賊下跪之理?”
如今——
“舒雅,記住朕的話,有任何事,都可向朕乞兵。”他凝視她,所有激烈的愛與痛,都是海底的暗潮,不論多麼洶湧,他的眼神依然像海平麵般,深沉,寧靜,無邊無際。
“好,我不會客氣。你也記住,兩國交好,華夷和睦,永止幹戈。”在淚水落下之前,她綻放出一個明豔的笑顏,這是他生命中最美的笑顏,桀驁、孤寂、絕世妖嬈,火焰般燒灼著他的心房。
大漠上飛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他的舒雅。
他是疏勒人統一大漠各部以來,唯一一個兩次射下康多的男人,後來,他被西域各族尊為“天可汗”。
而她是大漠上最美的女人,也是色目國第一個臨朝女主,後來,她被胡漢各族稱為“攝政王姐。”
在她落淚的瞬間,他毅然勒轉馬頭,“舒雅——保重——”
他沒有回頭,抱著我策馬狂奔。
二十萬大軍跟在他身後,整齊劃一的馬蹄聲如滾滾悶雷,踏過一望無際的拉塞幹大草原。
我回頭朝娘親望去,她騎著颯露紫的身影,越來越遠。
這一年,我失去了最愛的爹爹,離開了生長的故土,將要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拚命呼吸著風裏的青草馨香,想將草原上獨有的氣息,深深地吸進肺腑間,烙在骨髓裏。
這時,有一滴濕潤的東西落在額頭,我微微驚異地仰頭。
蕭辰在哭。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皇哭,也是最後一次。
“舒雅——舒雅——”
他一邊策馬飛奔,一邊狂呼著母親的名字,放縱自己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悲嚎。
我想,就是在這一刻,我原諒了他吧。
我回憶起母親臨別的話語:
暉兒,你父皇是個好男人,他總是希望能做到完美,既能夠擔起家國天下,也能夠護住每一個屬於他的女人……
愛上我,可能是他這一生最大的叛逆。
我們不能在一起,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我的錯,而是命運。
所以,替我去愛他,永遠愛他……